087楞严经

佛堂在西平王府深处的清净之地,外面松柏森森,刚浇过水的花台还挂着水珠,晶莹剔透,折射着天光,映照着佛堂,俨然一副江南山水画入堂中。

佛案上供奉着香茗果馔,浮雕的宝相花华美绚丽,青铜花瓶中插着蓝绢叠的莲花,添足的香油燃灯彤彤闪耀着,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旁边还点着一长排红烛,嗤嗤地烧着,缓缓地矮下去。

整整一个上午,元昊一个人呆在佛堂,无人陪他讲话,无聊至极。本想下午和惟胥、旺戎一起去沼泽地里捉觅食的野鸭,却不想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忏悔’。

他东看看西望望,明亮的眼睛好似给这庄严的佛堂添了一抹亮色,慢慢的,他眼光移到那佛像身上。

‘噗嗤!’

他不觉笑出了声音,是啊,他觉得好笑,为什么人们把这木头一样石头一样的佛像当作神来崇拜?他定定地盯着那佛像,只觉得佛像胸口像波浪一样起伏着,他揉了揉眼,再看去,还是如波涛一样。

他索性躺在地上,望着头顶那艳丽而又庄重幽深的藻井,墨绿色的边檐,忽明忽暗,伞盖形的斗拱是嫣红色的,八瓣镶金的莲花绕着正中间的佛主。

周遭如此静谧,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细密地穿梭在雕花大门间的秋风,以及被风吹得清脆作响的檐玲,还有人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很轻。

元昊知道有人来了,却故意不转头,等他察觉到是母亲,仍然执拗不说话。原来,大王妃未慕霜旻知道了元昊的事,免不了一场担心,不管他有什么过错,在她的眼中,他永远是一个孩子,他的任性也是他灵魂自由的表达方式。

想着想着,脚步也随心到了佛堂。

她跽坐下来,怜惜地抚摸着元昊的头,温柔地说,“昊儿,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知道吗?”

元昊仍不服气,一脸倔強,“我没错!”

霜旻轻轻地揉着他的膝盖和双肩,“你还太小,很多事都不懂,错没错,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元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坐了起来,明亮清澈的眼里装满了疑惑。

“妈妈,我怎么觉得父王老是帮着舅舅,他是不是怕他?”

霜旻疑惑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傲娇道,“我不怕他!”

霜旻细细端详着他的小脸,他那股倔强的气儿像极了他那从未谋面的祖父,人太倔强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祖父就是因为自己的固执与倔强才遭他人暗算的。

霜旻不由得将他搂在怀里,许久许久,她才缓缓道,“昊儿,你知道‘王’字的含义么?”

“王字有三横一竖,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而中间就代表住在天地间的我们,也就是人。中间那一竖就代表天地人合一,只有天地人合一了世间才能太平,人才能称王。王者上有天下有地,周围还有百姓,王者不可骄不可燥,遇事还得冷静,这样‘王’字才稳固。”

元昊点点头,“我知道,王就是顶天立地,要有常人没有的力量、勇气!”

她摇摇头,“真正的威信不是靠言语去恫吓别人,迫使人胆怯,也不是用武力去压迫别人,迫使人屈服,而是你的一言一行,都有着佛主般的神秘、谦卑、仁厚。威信不是抢来的,而是众生赐予的,你知道吗?”

她言语铿锵有力,像女皇,眼神又那么仁慈,像慈母。

“妈妈,这些我都知道,骄傲不能,可是卑微更不能。”

霜旻浑身一震,她从未发觉,他那颗小小的心,竟然装了这样多的心思,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因为心思可能是福报也可能是障碍。

“这怎么算卑微呢,这是宽容与谦恭,就像佛主一样,如如不动,默默不语,你打他骂他,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怒不悲,不是因为他卑微,而是因为他量大如海。”

说到大海,元昊想到方才看到佛主胸口如波涛起伏,他转动着葡萄一样的眼珠,抬头望着庄严的宝象,迷惑道,“可佛像是死的,你看,它有嘴不能说,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有鼻不能闻,有四肢又不能动。”

“昊儿,你看我是不是一动不动?”

霜旻突然定住了,就像入定了一样,缓缓,她才又动了起来,把他的小手握到自己胸口,“可我的心在动啊,你知道我的心在动却看不到它在动。佛像看起来没动,那是因为我们看不到它的动,并不是它真的不动。它是有灵魂的,就像你的灵魂寄在这个可以动的躯体,而佛像的灵魂却寄在纹丝不动的雕像里。”

元昊眨着乌黑的眼,“我还是觉得他是死的!”

“佛像是不是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信念不死,昊儿你看那儿!”

元昊随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佛案上有一排蜿蜒的蜡烛,像奔腾的流水一般跳动着远去,烛火摇曳,微微冒着青烟,可那青烟在烛火面前微不足道。

霜旻眼里倒映着烛火的光亮,“你看看最右边的那只!”

元昊见最右边的那只比其它的稍矮了一截,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它是不是比其它的蜡烛短?”

元昊点点头。

霜旻浅笑嫣然,“一只蜡烛,燃烧殆尽也就两三个时辰,它的命是不是特别短?”

元昊又点点头。

她继续道,“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它是最先点燃的那支,是它点燃了后面所有的蜡烛,十支、百支、千支、万支,是它延续了生命。”

元昊把头歪倒在母亲怀里,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直通臂蜡烛,他微微扬手,好似从红烛上接过了火焰,它燃烧着、燃烧着,可他该去点燃的下一支在哪里呢?

慈悲之华,必结庄严之果。

霜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你父王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元昊接过来,只见是手抄的《楞严经》中关于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的一篇。

“佛言。汝耳自闻何关身口。口来问义身起钦承。是故应知。非一终六。非六终一。终不汝根。元一元六。

阿难当知。是根非一非六。由无始来颠倒沦替。故於圆湛一六义生。汝须陀洹。虽得六销。犹未亡一。如太虚空参合群器。由器形异。名之异空。除器观空。说空为一。彼太虚空。云何为汝。成同不同。何况更名。是一非一。则汝了知。六受用根亦复如是。

由明暗等二种相形。於妙圆中粘湛发见。见精映色结色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眼体。如蒲萄朵。浮根四尘流逸奔色。

由动静等二种相击。於妙圆中粘湛发听。听精映声卷声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耳体如新卷叶。浮根四尘流逸奔声。

由通塞等二种相发。於妙圆中粘湛发嗅。嗅精映香纳香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鼻体如双垂爪。浮根四尘流逸奔香。

由恬变等二种相参。於妙圆中粘湛发尝。尝精映味绞味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舌体如初偃月。浮根四尘流逸奔味。

由离合等二种相摩。於妙圆中粘湛发觉。觉精映触搏触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身体如腰鼓颡。浮根四尘流逸奔触。

由生灭等二种相续。於妙圆中粘湛发知。知精映法览法成根。根元目为清净四大。因名意思如幽室见。浮根四尘流逸奔法。

……”

德明进来时,元昊早就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楞严经》抄本,脸蛋红扑扑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他不禁抚摸着他的小脸,依次擦了擦他的额头、两颊及下颚,动作都极其轻柔。

“父王!”

德明惊了一下,不想他一个孩子却如此警觉,又见他醒来后神不守舍的样子,想必是神未归体,又见他愣愣地看着窗外出神,如今已经天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他却认真地像在看着什么。

德明不免有些担心,“阿霾,你在看什么?”

元昊收回目光,“我梦到鸿雁把月琈石带到南方去了!就刚才,它还站在房脊上!”

见他一脸认真,可知绝没撒谎,但梦是虚无不定的,如果它是一颗大树,我们只能见其叶窥其末梢。

“你的月琈石不是被鹰鹫带走了吗,鹰鹫是天空之王,它会保护好它的。而你要知道,月琈石只能陪你一段时日,不会永远属于你,现在它要开始新的旅程了,而你要继续你的旅程知道吗?”

元昊点点头,眸光闪动着,眼看他又要眼泪泛滥了,德明一改他方才宠溺的神情,立刻换了张严肃的脸。

“我让你在这儿思过,你可知错?”

元昊揉了揉眼睛,默不作声,低头望着地上的月光,又抬头透过窗棂望着空中的玉盘。

德明见他仍是一脸倔强,嘴角扬起,“看来你还是不服气?”

元昊点点头。

“你知道白天你为什么那么暴躁?”

元昊摇摇头。

“你只知道你不服气,所以顶撞你舅舅,可是你又争不过他、打不过他,所以只有嘴硬!”

德明看着他,厉声道,“也只有弱者才会图口舌之快!你知道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不会讲话的,慢慢地他学会了说话,进而能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可圣人会说反而选择少说或沉默不说,所谓大音希声,能说而静默是一种道行。”

元昊虽然觉得有理,但神情还是写满了不服气。

德明见他那种崛强的气性像极了年少时候的他,那时继迁王还在世,可如今,他反倒是失去了那份意气风发,在左顾右盼中权衡,在夹缝中寻找出路,他也累,但是肩上的重任由不得他按性情生活。

德明长长吐了口气,“小鸟儿飞的时候要连续振翅好多次才能飞行一段距离,而老鹰白鹭轻微振翅就能飞很远,要优雅,首先翅膀要够大够硬,在你没有强大之前,最好少说多学。一个人在愤怒时仍可以保持清醒和理智才是真正的智者,一个敢于承认自己软弱并接受自己软弱的人才是真的强者。”

他见元昊还是一声不吭,又问,“想清楚了吗?”

元昊抬眼望着他,嘟嘴道,“想清楚也没用!”

德明一愣,“为什么没用?”

“因为我是元昊,我却不能想我是元昊!”

德明不知道他犯什么糊涂,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只当他是方才在凉地上睡着了着了凉,或是一天没吃东西迷糊了,连忙让人来领他回房,给他准备吃食。

一出佛堂,屋外突然阴风阵阵,随着一声霹雳打破苍穹,不多时便下起了大雨来,只见天地间一片雾蒙蒙,檐上的筒瓦和滴水为黛色中的雨水规划着轨迹。

德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近年来天干物燥,他虽然派人去疏通了灵州城附近的秦渠、汉延、唐徕等古渠,以方便弥雅人垦荒辟土灌溉之用,可也耐不住接连的干旱。

这下好了,老天终于开眼了。

“西平王!”

这时,只见大雨中一人朝他奔来,却是他的内侍微之,他来不及抹脸上的雨水,急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递给德明。

“这是野利族长派人送来的!”

德明撕去封蜡,阅后嘱咐道,“让人转告野利族长多留意丰州那边的动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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