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涩的天际雨丝斜飞而下,松柏苍翠的落亭山山明水秀。
若是晴日,一碧如洗的天穹之下眺望隔山的皇陵,殿宇鳞次栉比。魏湛的衣冠冢坐落在与之遥遥相对的群山中。
太,祖曾留有恩旨,不许活人殉葬,皇陵前矗立着成百上千的石像,执戟持矛守卫着这个王朝曾经的主人。
而魏湛的坟墓如同先锋将领,于风雨中带领千军万马。
山间雨雾茫茫,燃烧的纸钱火光在湿润的雾气里变得模糊。
昭蘅捧起一抷泥,将那株雪兰种在陵墓旁,回头看李文简,他正提了一壶酒,慢悠悠地淋在祭台上的酒杯里。
身后的羽林卫一个个站得笔直,唯有雨水打在他们的铁甲上传来碎玉泠然的声音。
“将军,山谷里有异动。”
一名羽林郎走到谏宁身边,满脸肃然。
谏宁当即握紧手中的剑,眺望着松柏掩映的山谷,一双眼瞳中怒意洇延:“所有人打起精神,若有异动,誓死保护殿下!”
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利刃破开空气,发出“噌”然短啸,如同另一场密密匝匝的急雨。
羽林卫神色凛然,利落地拔出腰间长剑,挥挡着扑面而来的箭雨。
“保护殿下!”谏宁的呼声透过雨幕传来。
昭蘅扭过身,看见几十道黑影纵身跃起,朝李文简飞身而去。
昭蘅的心猛地向上一提,声音卡在喉咙,想叫却没交出来,眼见着一个羽林郎从李文简的身后踹出一脚,正中刺客胸口,将他踢飞丈余远。
李文简反应极为迅速,当下几个箭步飞奔到昭蘅身旁,在侍卫的掩护下拽住她的手腕。
“殿下。”谏宁避让着箭雨,退到李文简跟前,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道:“刺客有三十余人人,请殿下先到马车内暂避一时。”
一道被踢飞的身影正冲他们坠下来,李文简握着昭蘅的手腕护在身后,抬脚重重踢在那人腹部,把他提刀一旁,趁他倒地的刹那,他拽着昭蘅的手腕朝黄盖马车走去。
雨雾中山林的轮廓模糊,近处路上泥泞漫道。
昭蘅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紧随李文简。她担心谏宁,正扭过身子往后看,却听见一声短而急促的破空声,她微眯着眼,只见数道银光闪烁而来。
她眼看躲闪不及,李文简忽然揽住她的腰身,从地上捡起一柄带血的剑挡在她眼前,剑花舞得她眼花缭乱,与飞来的短刃相撞,“噌噌噌”几声,短刃落地。
“走。”李文简望向追来的黑衣人,将昭蘅推到身前,示意她先走,自己则留下挡着刺客。
昭蘅眼见寒光交织在眼前,心陡然冲到嗓子眼,又看到李文简道锋一转,刃光泛着雾白,直直迎上刺客的脖颈。
那人矮身躲过李文简的剑,举刀朝他砍去,一柄长刀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寸许,从他颊边掠过,削下一缕发丝。
看着黑衣人的
刀正对李文简的侧颈,那一瞬间,右手下意识捏向腕间凸起的藤结,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冲着壮硕的身影飞奔而去。
在靠近他的刹那,按下藤结。
纤薄如细柳叶的刀丝骤然蹦出,没入他的背心。
与此同时,他的脖子被李文简的回手剑刺穿,鲜血喷射迸出。
昭蘅浑身僵冷,看着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倒在泥泞中,发出沉闷声响。昭蘅隔着血雾望向李文简,刀丝上的血一滴一滴滚入泥中。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文简微微皱眉。
昭蘅又按了下藤结,将刀丝收回藤镯内。
她也不知道。
身后的羽林卫还在跟刺客拼杀,腾出手的羽林郎又拥了过来,李文简见大部分刺客已经伏法,扔下手里带血的见,在袍子上蹭了蹭掌中淋漓的鲜血,牵起昭蘅往马车上走。
雨打华盖,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昭蘅裙摆上全是泥,身上到处都是血。
“我没受伤。”昭蘅垂着眼帘,神色不轻,因为恐惧和惊吓声音有些虚弱无力。
李文简闻声,抬头望了一眼靠着车壁的人,她裹着披风却还是有些细微地颤抖,他半跪在她面前,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触碰到她的胳膊时,她轻轻嘶了声。
李文简抬眸,又捏了捏。
昭蘅轻微地倒吸了口凉气,她眼眶湿润看他:“殿下,有点疼。”
李文简沉默片刻,道:“我看看。”
车内灯光昏黄,那暗沉的光雾更衬得他眉眼清淡。
她愣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犹豫了片刻,她抬手解下披风。
李文简小心地解开她的衣带,一点一点地揭下浅玉色上衣,露出水白色小衣。
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着窗棂,又敲击着昭蘅的心脏,令她不由在他靠近的气息里血液翻腾混乱。
壁灯的火光轻轻跳跃,在楠木车壁上映出模糊的两道身影。
他的呼吸靠近过来,手指轻触她的右臂。
“像是在哪里碰到了,没有伤及筋骨。”
李文简抬头看向她,却见她眼里满是潮湿雾霭,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他认真凝望她的眼眸,喉结微滚:“怎么了?”
昭蘅沉默片刻,低下头小声问:“殿下一直面对这样的枪林箭雨吗?”
李文简微垂着眼睫,隔了一会儿,恍惚抬眼对上她的目光,他忽然伸手轻轻将她的衣裳披在肩头,噙满笑意,柔声说:“比起父皇和阿翁当年打江山,这些刺杀算不上什么。”
“刚才我真的好害怕。”
李文简牵着她的手,用帕子沾了茶水擦她手掌上的血迹。
“阿蘅。”
李文简捏了捏她的掌心。
“嗯?”
她应了声。
“还记得之前在温泉行宫,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他的嗓音如清泉。
昭蘅低头想了片刻,
回答他:“我留在东宫,往后余生未必仅是坦荡通途。就算是您?[(,这一路走来也是险象环生。”
之前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真实地泡在淋漓的鲜血里,她才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
“不是这句。”李文简把她手上的血擦干净了,他说:“我还说了,只要我在一日,我会尽力护你,免你惊扰。”
“阿蘅,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李文简抬手按下她轻皱的眉心,十分认真地对她说:“所以你不要害怕。”
他抬头,对上她一双湿润的眼睛。
目光相接,她忽然俯下身,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声音颤抖,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哭腔:“我害怕你出事。”
上衣随着她倾身的动作滑落在腰侧,被雨水沾湿微凉的胳膊忽然抱着他。
她的浅香与呼吸迎面而来,他便有些呼吸不上来。
细雨的雨声似乎催生了某种暧昧的氛围,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忽然捧着她的脸。
极轻极淡的一个吻落在她的唇角。
他的指腹轻触她濡湿的眼眸,声音微哑:“阿蘅会为我担心吗?”
她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两下,认真地点头说:“是。”
李文简的唇角漾起鳞波,浅淡的笑意在他唇边散开。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然后捏着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她被抵靠在车壁上,气息灼热得像是要将脑海里的忧虑燃烧成灰,她无力地抓住他带血的衣襟,承受他的吻。
烛焰晃颤,好似女子惶然的心跳。
“殿下。”
车外的混战停止了,谏宁清点完场地,上前禀报。
昭蘅的意识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推开唇齿交缠的男人,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洇着红意的带着蛊惑人的痴缠凝睇着她。
他的气息在鼻翼萦绕,令她呼吸仍是紊乱的。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盛夏葳蕤芳草浸润出的幽兰之香,隐约清冽。
昭蘅心乱如泥淖。
“何事?”李文简问。
他起身坐在昭蘅身旁,拿起她滑落在背后的外衫给她穿上,再从坐凳下拿出簇新的披风将她裹在其中,又替她系好领口的系带。
谏宁隔着马车禀报:“殿下,他们齿缝中都藏着包裹在肠衣内的剧毒。”
李文简推开车窗看外面,数十具黑衣尸首摆在地上。
他蹙眉:“一个活口也没有?”
“没有。”谏宁无奈地摇头。
“知道了。”李文简勾着车帘的手放下,帘子重新垂落,将本就暗淡的日光挡在外头。
雨水漫过宫道,将石板路冲刷得泛出青色的冷光。
“殿下的身手很好,一点也不比羽林卫差。”从惊骇中缓过神来,昭蘅想起雨幕中他挽的那几道令人炫目的剑花,轻声说。
雨幕里,李文简为她撑着伞,大半撑在她的头顶,雨丝沿着伞檐向他倾斜,滴落在他的肩膀,顷
刻间湿了大片:“近些年疏于锻炼,已经生疏很多。”
“这么厉害,应该会走路就开始习武了吧。”
或许是看管了他温润清和的模样,他方才挥剑割破那人咽喉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温柔的表象下,也有锋利的刀芒。
“子韧两岁开始习武,为了陪他练功,我和他开始一起启蒙。”他低头,望了一眼她沾血的衣角:“你没见过阿湛和子韧,在他们面前,我这点功夫只能算三脚猫。”
昭蘅抿起唇,嘴角上扬:“那他们文章肯定没殿下做的好。”
李文简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说:“听多了你的夸奖,我总觉得自己很完美。”
昭蘅纤长的睫毛随风微动,声音低低地说:“本来就很好。”
回到东宫,昭蘅沐浴后,喝了林嬷嬷准备的姜汤便先睡下。
李文简还有许多事情未及处理,不能如她一样偷闲,先行去了书房。
雨势渐渐细若蚕丝。
安胥之快步往阶梯下迎来,行至李文简面前恭敬地揖礼道:“殿下。”
李文简颔首点头。
“杨洛有消息了。”安胥之说着,随即将袖中火蜡封印的纸张奉上。
李文简接过信纸,略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字痕。
“杨洛死了。”
李文简随手将信纸递给安胥之。
安胥之骇然,将信上的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只觉得遍体生寒。
杨洛在北府发现了北狄细作,死在珞珈。
“北狄人在北府重现……”安胥之皱眉问:“背后作祟之人,是想让陛下和殿下疑心二殿下勾结外邦?”
李文简的眉眼仿佛积了莹雪:“似乎有人故意掐断我和子韧的联络。”
他一直以为这么多年子韧不愿回京,是因为怨怼;但今年阿翁病重,他去的信仍是石沉大海,他便品出不对劲。
子韧和阿翁感情最深,绝不会对他命悬一线的消息视若无睹。
绝对不会。
今年开始前朝余孽的事情此起彼伏,多地打着前朝旗号的叛军时有发生,令他十分不安。
他猜想和子韧的联络应该出了什么问题,所以秘密派出杨洛持他的密信前往北府。
可是杨洛死了。
他的身边有内鬼。
“他的身边应该也有这么一个人。”李文简抬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额头:“将他往京城的信报截断。”
安胥之悚然色变:“既然能做到这个份上,他们必然是殿下和二殿下身边很信任的人。”
窗棂外一簇光影落进来,照得李文简眼睛微眯了下:“没错。我很担心北府,子韧流落苦寒之地多年,若是背后的人故意给他递送虚假、杜撰的信息,让他以为是父皇和我故意有意放逐他。”
安胥之自然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背后之人两面挑唆,子韧现在恐怕已是惊弓之鸟,今年陈伦去北府传旨,又到底说了什么?
惹得子韧勃然而怒,斩下了他的头颅?
更或者,他已经开始怀疑是否是子韧杀的陈伦?北府的信息,现在还能信几分?
安胥之肃穆道:“殿下,我去一趟北府。”
李文简一时无言,沉默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星延南下了,最合适前往北府的人就是我。我和子韧自幼相识,我说的话他定然会信!”安胥之道。
李文简却盯着案头那张薄薄的纸:“现在去北府就是死,阿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可是!”安胥之心中骇然又觉得酸涩复杂:“难道就任由那鬼在殿下和二殿下身边作祟?”
“阿临,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李文简望向殿外的天光:“我现在需要你去调查今日上午刺客的来历。”
昭蘅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雨不知何时停了,接近西斜的日光从窗外照进屋里。雨后的空气清新,有细尘的味道。秋意渐浓,风吹着窗棂带来些许凉意。
昭蘅睁眼看着通透明净的寝殿,上午的厮杀像是一场血腥的噩梦。
“主子!”
莲舟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唤了她一声。
昭蘅侧过脸问她:“什么事?”
莲舟快步走到她身边,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小郑太医说,仍未发现异样。安嫔送来的糕点和东宫的饮食并无任何相克。”
傍晚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仰头看着天边的彤云,静默下去。
夕阳落了层浓郁的金色在琉璃瓦上,照得流光溢彩。
远远的,她看到林嬷嬷端着李文简的汤药走了过来。
她提裙走出去。
“嬷嬷,给我吧。”
林嬷嬷便将药碗递给他,喝七日药,取三日血,已经开始第二个七天。
昭蘅端着药碗,走去书房。
到了门口,她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人。
安胥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以身作局固然给假的前朝余孽封了个延恩侯,可我听说那剑只差分毫便刺中你的心。太危险了,实在不应该,便是找个侍卫假扮你也好。”
李文简隐约瞥见门外一道浅绿色的裙摆,停了一瞬,然后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