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因这份优待所产生的情绪,正飞快地从愉悦、窃喜转为迷惑、不安。

工作性质的原因,接触的群体复杂繁多,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岑商的开放性比一般人要强一些。

岑商从未见过辜女士这样的人。

郑董开会时常说,与渠道、与企业建立联系,要先给,有舍才有得,这与岑商一贯的行事风格相当契合。

岑商习惯了先去付出,先示好,给别人触手可及的利益,后续的合作才好建立基础。入职「启辰」后不用郑董教导,她也这么做。她这种行事风格刷新了春申区一些合作方对官方平台的认识,因此收割业绩无往不利。

到辜女士这里,情况完全反过来。

岑商为数不多的娱乐是斗地主。对,微信小程序的斗地主。她喜欢抢地主,牌再烂她都要做地主,因为这样可以多三张牌,而且可以先出牌。

她习惯一开始出长牌,顺子飞机,只留两三张关键底牌,还有一两张机会牌。

她也习惯周边的人尔虞我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所以放松时间就喜欢一斧子劈到底,能赢就赢,赢不了赶紧结束开始下一局。

辜幸以是个明牌选手。

每一张牌亮得明明白白,打法也很随意。

因为她手上没有烂牌,一水儿炸彈,还有大小王。

随便出,都是碾压。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遇上这种对手,岑商通常直接点托管。

“路上车多,今天空气质量不太好。”辜幸以小口抿着咖啡,咽下去后继续说话,“我想给你发信息说慢一点,但是我没带手机。”

她来太极训练课,只带装练功服的小包。

“下次我会带的。如果我记得。”

她唇角沾了一点咖啡渍。

花生拿铁的花生泥挂了一半在杯沿,打开杯盖品尝更有风味。

一点点咖啡渍印在唇角。

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辜女士。

岑商虚虚握拳,指尖有点发热。

托管吧,她心想。

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了,光是尚书326项目,她一分钟就能列出20个待办事项。

“27页ppt,三分之一是我从区府门户网站摘取的,上面提到的政策、补贴文件,官方媒体平台都找得到的呀。而且文本内容没有很多,都是大字体加配图,统共加起来不到一千字,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敏感了?”

岑商一口气表达完困惑,脸色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着急,可已经过去两天了,每次找王一宁确认宣讲材料的审核,她都说太忙了还没来得及看。

刚才她把王一宁按在位置上,快速过完了ppt。

王一宁说里面有些内容比较敏感,要让综管部另一位对接人社口的同事再审核。

王一宁是综管部部长,大部分对外材料都需要综管部签字才能外传,这规矩是郑董定的。

“岑商你不要急。”王一宁柔声说,“这样吧,郑董两点半回来,我直接拿过去问问他的意见?”

岑商说这件事她跟郑董汇报过,郑董的意思是材料内容让王一宁把把关,她签完字再提交到他这里,流程不能断掉。

但也就是走个流程。

可王一宁压根没空看材料。

岑商又不能找郑董说王一宁拖她进度。

综管部事情多工作忙有目共睹,因为在郑董制定的一系列流程规范中,综管部既是中转也是中枢。综管部不签字,事情就是没办法推进下去。

不止是尚书文化的三项企划,有一份与中介渠道的合作协议,从年前提交协议框架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她催过无数次,仍然没有后续,问就是集团的方案没出来,协议中有项奖励分成暂无法实施。

无法实施就删掉好了,岑商也跟对方沟通过,渠道更看重与政府平台合作的名头,奖励分成将来可列入补充协议,实在没有,也没关系。

但就是没办法,撤也撤不掉,也不能重新发起。

昨天渠道方面打电话问,岑商只能回复“还在流程中”。

其它说紧急不紧急但拖久必生变的事项,一天比一天多。

无力感加剧了岑商的急躁。

有时候看着其他人不紧不慢的步调,岑商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快了。

可是郑董对她这个4人小组的指标期望,跟隔壁9人组指标相差无几,她必须得快。

郑董一回来,王一宁就带着一沓材料和岑商一块儿去了郑董办公室,王一宁简单介绍了情况,郑董先肯定了岑商拓展业务的能力,然后接过王一宁递过去的文件。

“尚书打算什么时候办这个宣讲会?”

“他们希望尽快,最好是下周五。”如果周二就能决定,那就是今天。今天已经周五了。岑商说,“下周他们还腾得出时间,三月份就到了租赁市场的旺季,提前做好话术培训,后面招租接待也用得上。”

“我们是政府平台,不是给别人打工的,不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你急什么?”郑董忙着看文件,翻页的时候不轻不重地说,“晚点你跟王一宁再过一遍吧。岑商,你回去叫家瑜过来。”

这是有其他工作安排,让岑商退下的意思。

岑商只能回去。

然后看到徐韬发信息:「小岑,你来一下。」

岑商来到副总办公室,徐韬说:“上次我让你问的长门路项目,文旅局王局三点半带客户过去,我这里有点事走不开,你跟陆康去陪同。”

“我?”

“怎么,待会儿有事吗?”

徐韬抬抬眼。这人颈部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冷脸的时候挺凶狠。

“郑董让我待会儿跟王一宁过材料。”

“去一趟就回来了,用不了多久,陆康跟我说,项目上没有合适王局客户的,但是前面王局问的时候我跟她说有,项目还有些东西没理清楚,你跟陆康陪他们走个过场就行。我等下跟王一宁打招呼。”

春申区面积小,去长门路来回路上五十分钟,单单走过场,四点半之前能赶回来。

岑商百般不想去,可她又不能拂副总的面。

徐韬电脑响起微信的叮咚提示音,他看了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陆康已经准备好车了,你现在去吧。”

岑商是在车刚转上高架桥的时候,接到陆家瑜电话的。

“你在哪儿?”

岑商:“徐总让我去长门路项目。”

陆家瑜没好气地问:“你去那边干嘛?你怎么不跟郑董报备?”

“徐总让我去陪个客户,他说他会打招呼。”

陆家瑜:“我的天哪,群里会议通知你没看到?快回来。”

岑商挂断电话正要看信息,王一宁打电话过来了,“你在哪儿?多久能回来?”

和陆家瑜的说辞,岑商原话重复过去。

王一宁:“你马上回来。”

岑商:“我在高架上。“

“你尽快回来吧。”

岑商翻到群聊,正要打开王一宁中午发的标题为“会议通知”的文档,宋老师信息也发过来了。

「领导,会议就差你了,快回来。」

岑商被这阵仗骇到了,但现在在高架桥上,下车也不现实,她无奈地跟宋老师解释情况,然后把同一句话转发给陆家瑜。

她给王一宁发信息:「徐总没跟你说吗?文旅局王局带客户三点半到长乐路,徐总说他走不开,让我去走个过场。我们快到了,去做好接应我马上就回。」

王一宁:「我知道了。」

王一宁:「你跟郑董报备过吗?」

岑商:「徐总指示我来的,他说他会打招呼。」

短短两三分钟,接了三个电话,重复了三遍内容。开车的陆康不可能听不到,他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事?”

岑商镇定地说:“沟通问题。”

她打开会议通知,里面写的下午三点,全员会议。

岑商根本没注意这份通知。看到标题以为是下周一的例会,她干脆没打开。

启辰固定会议在周一和周五上午,会议通知形式都是提前一个工作日在大群里发送word文档。

陆康却了然,“‘圣上’找不到你,发脾气了吧。”

郑董发起脾气来是挺可怕的。

他让所有部门的所有人在会议室等,不能看手机,只是干等。

等岑商回来。

27个人,停下手里所有工作,在会议室干等了一个小时。

会议确实挺紧急,关乎上级领导单位对「启辰」新一年工作任务的要求,郑董要求所有业务人员在会议上建言献策。

“我们两个业务组啊同志们,这么重要的业务会议,我们其中一个业务组长不在,要怎么开?”

岑商在郑董的雷霆暴雨和与会所有人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五点过十分,岑商关闭所有文件,收包下楼。

在骑车回家和坐地铁回家之间考虑十秒钟,方向一转,往孟余堂方向去。

她上周和秦露浓去过,用掉了两张陈教练送的餐券,买单时苏阿姨又给了她们一人一张,说欢迎下次再来。

“岑小姐晚上好呀。”孟余堂日常接待的苏阿姨已经认识她了,从吧台后走出来,热情地嘘寒问暖,“噢哟,脸色这么不好看,什么事情不开心呀?”

外人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岑商拨开一丝乌云,她摸摸自己的脸,“这么差的吗?”

“年轻人不要太为工作操劳,多关心自己。”苏阿姨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包,“尝尝,阿萨做的红糖姜片,补气血。”

岑商隔着纸包将拇指大小的姜片放进嘴里,辛辣又霸道的甜味瞬间袭卷了口腔,她扬起眉,“味道很特别。”

“是吧,阿萨放了点藏红花在里面。”苏阿姨满意地点着头,这才领着她往里走,“辜小姐刚到,我带你过去。”

“shine,我在这里。”

岑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辜幸以从屏风后探出头。

“我听见你了。”

孟余堂不大,大多是包间,公区用屏风作隔档,设置了四个半开放式卡位,最多容纳八人用餐。

辜幸以在离入口处较近的二人卡位。

岑商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地在她对面落座,对“偶遇”已然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习惯成自然了。

春申区就这么点面积,每一寸土地的利用率都开发到了极致。

辜幸以活动范围以下榻酒店为圆心,半径一公里足够满足任何日常需要。

岑商不想深究自己选择来孟余堂的心理。

孟余堂备餐时间略久。

岑商打开手机的倒计时app,设置倒计时5分钟,放在桌面上,转向对面。

“可以聊聊工作吗?”

辜幸以微微笑了,“可以呀。”

“在这种性质的单位,没有家世背景,社会上招聘进来的人,很少能在一年之内连跳三级。”

“我做到了。”

“或者说,我的领导让我做到了。”

“今天,我让我的领导很失望。”

岑商其实没想过把最近工作上的烦恼说给别人听。

但开了头就很难停止。

她说她不能理解那些复杂而漫长的流程,说那些站在旁观者角度上既损人又不利己的派系斗争,还有现在做的事情与她加入「启辰」的愿景相去甚远。

她希望能为砥砺拼搏的创业者实实在在提供帮助,但现实是资源只会向不缺资源的主体倾斜。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专注自己的工作,整天琢磨一些幼稚又无聊的心机手段。

岑商知道她被徐韬坑了。

“坑”这个字,是会后郑董找她去办公室,他亲口说出来的。

郑董说:“你不要怪徐总。他不是故意坑你。”

徐韬上午去金融办开的会,回公司第一时间向郑董传达会议精神,而临时召开业务研讨会议,是郑董、徐韬讨论后决定,由王一宁发出的临时通知。

徐韬明明知道三点开会,却临时把岑商指派出去,陪同接待她根本不够级别接待的局长。

这不是故意坑她,是什么?

岑商看着时间一秒一秒跳动,对面的人只是静静听着。

她不好意思甚至没有勇气看对方的反应。

岑商心很累。

挑挑拣拣地把最近的工作感受讲出来,她对自己更失望了。

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为自己竟然无法消化负面情绪、选择找人倾诉而失望。

倒计时2:12,桌上另一只手机嗡嗡震动。

辜幸以翻过来看了一眼,先说了声,“稍等”。

伸手点击暂停计时。

“alice,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晚餐时间接你电话,我想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你们并没有给我一个足够成熟的方案,而这根本不符合我对你们的期望。”辜幸以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视线停留在岑商的手机屏幕上,“下周,tpw的会议时间请控制在90分钟内,好吗?”

她以询问的语气结尾,却不等对面回复,放下了手机。

“shine,你要继续吗?”

听到对面这样问,岑商摇摇头。

她知道自己出了一张小牌,而且是把对子拆开,出的单张。

这是最烂的打法。

岑商想说抱歉,但是她的目光被辜幸以点按屏幕的动作吸引了。

“你和你的领导,都有很强的控制欲。”辜幸以归零倒计时,同时简明扼要地为岑商2分48秒的讲述做了总结,“你们控制的客体不同。”

岑商没明白辜女士的意思,低头摆弄红糖姜片的包装纸。

她现在很想跟倒计时一起归零。

“岑商,看着我。”辜幸以语气平和,用词毫不留情,“你这样很不礼貌。”

岑商抬起头。

她发现辜幸以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或者不悦,反而有一些类似于……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是一些她看不懂,但并不如话语那么锋利的东西。

“刚刚你是在表达你的情绪,讲述你的烦恼。”辜幸以将自己的手机翻回去,点亮了岑商的手机,“现在我们可以聊工作。”

她在岑商的手机上重新开始倒计时。

“我能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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