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次夫妻两人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了郊外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一片低矮的铁皮红砖房,外围是歪歪斜斜的铁丝网栅栏,还有刚一靠近就此起彼伏的狗吠。

据说这里原来是一家私人砖厂,后来倒了,又转租给了别人,当了狗场。

经过一条泥水混杂的土路,夹道两侧被铁网阻拦着能看到很多生存条件恶劣的土狗,灰皮赖脸的,有的毛发上斑秃暗红,显然是带着皮肤病。略微能看出品种的狗,都被拘在更深处的棚子里,那些品相不错的狗倒不怎么叫,大多乖顺的趴着,眼睛里都是畏缩。

“这是什么狗场,这就是走街串巷偷狗的狗贩子吧。”唐静波小声说。

一个头发半灰白的男人提着个泔水桶从砖房里走出来,看着他们两个,一双浑噩却又犀利的眼睛就定住了,眼白都是暗黄色的。

“买狗?”他问。

“不是,我们是......”王成云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身侧的唐静波,没得到反应,只能自己张口接话,说了开头又一下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

“哦,是你们,进来吧。”之前王成云打过电话,所以对方很快反应过来,提着铁皮桶,把他们带进一间放杂物的仓房。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你们要十几岁的是吧?”男人身上泛着多种气味混杂之后的恶臭,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卷的旱烟点燃了。

王成云点点头,环境给她造成的心理压力不小,小心翼翼的问:“这孩子哪来的?”

男人被烟呛的咳嗽了几声,随口吐出一口痰,“附近村子里的野孩子,没爹没妈,”他指指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是个傻子,死了没人收,换点钱够给他买个棺材烧点纸钱,总不能我做好事还要白搭钱吧。”

“是,是,做好事,”王成云喃喃的跟着念了几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效应,一下子真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积德行善的好事,紧张的脸皮都缓和下来了,“我能看看吗?”

“人不在这儿,只有照片。”男人掏出一个直板彩屏的老式手机,找出一张像素极低的照片。

照片里的孩子瘦骨嶙峋的躺在一张肮脏的土炕上,瞧着年纪肯定没有十五六,不过骨架还算长开了,勉强也有个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在这说话,旁边唐静波却被靠墙根放着的几只扎了口的黄麻袋吸引了,里头鼓鼓囊囊的,大概装着刚被套来的狗。

他慢慢朝那边走过去,屏息盯着最边上的一只麻袋,看那里头的狗似乎是很慢的拧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猛的朝着唐静波的方向倒了下来。

麻袋里随之传出一声极低的哼叫,然后从破了一小块的麻袋背面露出一小截刺眼的白色。

唐静波被吓的一个踉跄,跌跌撞撞的朝后连跳几下,后背带开了仓房的后门,扭头就见一辆暴土扬尘几乎快要报废的面包车刚停进后院,车门一开,几个年龄不一的褴褛乞丐从上头走下来。

最前头的男孩应该已经成年了,只是少了双腿,自己抱着一个矮木板凳,熟练的往下挪。紧跟着下来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怀里还吃力的抱着一个襁褓......

男人从唐静波身后“呼啦”一下关上了门,眼神睨着唐静波的眼睛看。

唐静波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铁丝网深处关着的某一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是生物在遇到危险时求生的本能。

他的眼神畏缩而驯服,男人淡淡走开,不再理他。

唐静波梦游似的走出仓房,根本没有注意老婆那边是否谈好了,只听那男人临出门前和王成云说:“两万五,三天以后过来取。”

夫妻俩都没有和对方说话,就那么木着脸,像两个陌生的同路人,游魂一样上了返程的公交,游魂一样回了家。

悄无声息的换衣服,洗手,悄无声息的做饭,吃饭。

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一直瞪着眼睛到了午夜不知道几点。

唐静波忽然低声说:“那袋子里是人。”

“是狗!”王成云显得很愤怒,但声音又低又抖。

唐静波又安静很久,忽然坐起身来,“那不是狗场啊!”

“我什么都没看见。”王成云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呜咽的哭起来。

审讯室里,小秦握着笔的手不能克制的颤抖着。

刘民一手里拿着同事刚递进来的资料,深呼了一口气,压住了想点烟的冲动。

他向唐静波扬了扬手里的几页纸,尽量克制的说:“你说的那个男人外号叫老狗,是一个拐卖儿童窝点的老大,这伙人去年在临市流窜作案时已经被捕,但他们只交代了当时手上还扣押控制着的六个儿童,其余的一概拒不承认。”他顿了顿,“唐静波,你和你老婆也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你们将心比心,当时怎么就能没有报警呢?”

“我们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啊。”唐静波不敢抬头,试图狡辩,“再说也、也许就那六个呢.....”

刘民一忍无可忍的劈头将手中的一沓纸砸向唐静波的头脸,大声呵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国每年还有几十上百个儿童会被人贩子拐卖?手上六个就是六个吗?从你们发现这件事到去年他们落网,这中间十三年到底有多少孩子毁在他们手里?唐静波,那都是孩子,是人命!是和你儿子唐志雄一样的人命!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一时的自私,这么多年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父母肝肠寸断?!别说你是父母,唐静波,你不配!”

他越说越激动,小秦飞快的跃起,一把抱住刘民一的腰,把人往外面带。

刘民一满脸涨红,出了审讯室就推开小了小秦,转头面向墙壁,静默了一会儿突然攥拳用力捶打了墙面几下,却还是平息不下上涌的血气。

“刘哥,你别这样,你消消气,咱们还没问完呢,你也说了,他不配你这么生气。”小秦情绪也挺激动,但刘民一已经这样了,他反而强迫自己得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能再拱火了。

刘民一也不看他,嘴里“操”了一声,仿佛唐静波还在眼前似的质问道:“放纵恶的人还能说自己是好人吗?对恶视而不见的人还能说自己一辈子不亏心?自己是爱孩子的父母,想怎么做都心安理得,那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别人家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吗?!”

“哎哟哟,这是真气着了,小秦快带你刘哥回办公室点支烟顺顺气。”大陆从隔壁监听室走出来,嘴里语气轻松的开着玩笑,面上表情却也隐隐发青。

“用不着!”刘民一拽了拽领子,返身又要回去。

大陆抬手拦了他一下,“诶,你这样算了吧,别进去再和唐静波打起来,人家快六十的人了,你还年富力强,这真打起来可有点胜之不武了啊。”

“别贫了,我还没问完呢。”刘民一说。

“知道,”大陆冲他浅笑了一下,“我去替你问,你缓缓。”

他说着推门走进了审讯室,刘民一也知道自己现在这种情绪,再去面对唐静波可能会失了冷静客观,便也不再强求。

他推了小秦后腰一把。

小秦赶紧跟上去。

“大陆哥,刘哥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

大陆面上肃穆,悄声说:“他当年非常好的一位女同学,就是在参与打拐行动的过程中,受了刀伤之后牺牲的。”

小秦紧抿着嘴唇,感觉眼圈发烫,心里沉甸甸的发坠。

大陆已经走过去,站在垂头像鹌鹑似的唐静波身前,公事公办的声音里带了些冷凝,“认识李利军吗?”

唐静波精神也受了重创,刚刚刘民一的斥问言犹在耳,那些被努力压制了十几年的愧疚海啸一般翻腾上来,使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木然的扬起头来,眼前却只有灯影光斑的恍惚。

“不认识。”滞后了几秒,他才说。

“好,那就先说说第一次你和王成云去看的那个衣柜里的孩子,家在具体什么位置,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吗?”大陆拿出李利军的照片给唐静波看。

唐静波看了眼照片还是摇头,“当时我整个人被带过去的时候都是懵的,地址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在城北什么地方,那边我不常去,不熟悉,再加上这么多年城市更新改造,变化太大了,又隔了这么久,真不记得了。”

他说得有气无力,“那孩子长什么样,那男人长什么样,我说实话根本没看清,现在想起来都是虚影,跟做梦似的。”他两手摊开弯下腰去,“已经这样了,我说得都是实话,要不你们去问问成云吧,她兴许还记得。”

小秦问:“那你觉得,给王成云怀里放娃娃的人,有可能是和这件事有关吗?”

唐静波摇头,“不知道,我们只是害怕有关系,说穿了就是我们自己心虚,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心里也没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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