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0“来做一本杂志!”

就在早川绕过立海、入读镰仓三中的那年,白鸟恰好从镰仓的某所普通国中,考入立海大附属高等部。故事的起点如同青春小说常见的开头,“某年某月,那是一个雨天。我收了伞,沿着湿淋淋的台阶往上走,抬起头,在转角撞上了心爱的少年某某某。”

白鸟说,其实没有。我撞上的不是什么心爱的少年,而是你姐姐。

她急着去赶早自习,要在铁面教导主任巡逻之前坐进教室,因此埋头猛冲,一步两个台阶,走得比谁都快。学姐被她撞上,人倒没什么事,只是怀里的东西落了满地,无数张传单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白鸟傻眼了,一时间也没想好是道歉还是开溜,正踌躇着,却听身后传来教导主任一声大吼:“这位同学,你是高一的吧?在这里干什么?早自习已经开始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白鸟初来乍到,还不懂四两拨千斤的道理,正准备心一横乖乖认错,再去教室门口站上半个小时,却听学姐说:“我没看路,一脚踩空摔下来了。这位同学刚好路过,帮我捡东西呢。您别骂她。”

她声音柔软,却又不容置疑。对上铁面教导主任,也完全不心虚,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说谢谢啊,耽误你自习了。

白鸟一度怀疑自己那天早晨撞坏了脑子,丢失了记忆。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教导主任上一秒还要吃人,听学姐解释完,就轻轻巧巧放过了自己。直到一周后的社团招新,她被传单上的“来做一本杂志!”蛊惑,蒙头蒙脑加入了学生会宣传部,然后在迎新活动时再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回撞到的是谁。

宣传部部长,高二理科年级第一,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不可采撷的高岭之花,早川明理。

……这是她从后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中听见的关键词。

“是你啊。”学姐抱着纸箱停在她身旁,问她要哪种口味的奶茶,打勾的加珍珠,画圈的加椰果,什么都不画,就是什么也不加,“后来主任没找你麻烦吧?”

白鸟浑身激灵,一连说了三个“没有”。说完“没有”,才想起那天早晨自己太紧张,根本没和学姐道谢。于是又要说对不起,又要说谢谢。话还没出口,学姐突然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什么都不用说哦。一会儿我做采写培训,你好好听就可以了。”

她点点头。又听学姐说,你叫白鸟翼对吧?

“很有趣的名字,”学姐摸着下巴,“当初看报名表的时候我就想说……”

白鸟猛然抬头:“想说什么?”

学姐观察着她脸上紧张的表情,突然笑了,拿过报名表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像会飞一样。”

她于是明白后排两个女生所言不虚。在那时的白鸟看来,学姐什么都好。人如其声,外头是温润柔软的一层,里面却有坚硬的内核。从采写到排版,什么都会一点;同样是给校报写通讯稿,学姐一出手,仿佛画龙点睛,给人的“感觉”就很不同;对她们这些部员,从不摆架子,有什么说什么,和隔壁部门那些动辄使唤部员跑腿的部长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第一次迎新活动,学姐就说,招新传单可不是骗人的,宣传部从前只做校报,今年要转型,和正经媒体一样做深度报道、做特别企划。总而言之,“大家选择了我们,我们也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们要一起,做一本杂志。”学姐说,有兴趣的同学,迎新结束后可以留一下。

白鸟留了下来。

不过那时候她们对如何做深度报道还一无所知,留下来也只是大眼瞪小眼,继续喝杯中所剩无几的奶茶,把吸管咬得吱吱响。学姐说万事开头难,我也只有个初步打算。大家先把书买来,看看好的深度报道怎么写,以后呢我们一周讨论一次,慢慢地总会出结果。

回想起来,那几乎是高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学姐开的书单,读起来像是小说,起初还知道要找叙述手法、结构安排,读着读着眼里就只剩下故事。学姐还会邀请大学部新闻专业的前辈给她们培训,教她们如何拟采访提纲,怎么推进问题,怎么把握细节,白鸟举手,问前辈写稿有无诀窍,前辈说没有,你往电脑前一坐,跟参禅一样,时候到了,你就悟了。每周开讨论会,大家轮流做会议记录,有一次白鸟顺手把学姐开的玩笑写了上去,还在旁边画了一个q版头像。学姐看到了,说,古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你倒是很有秉笔直书的精神。然后拿过签字笔,把笔记本封面的“会议记录”划掉,改成“宣传部起居注”,每次有人讲笑话,学姐都会故意点她的名,说白鸟,记一下。

时间长了,大家在群聊里说到好笑的事,也会专门她,说白鸟,记一下。

她记住了那个酝酿两周的立项如何在选题会上被轻飘飘毙掉;她记住了自己如何像等待暗恋的男生回复消息一样等待采访对象通过好友申请;她记住了“写稿四大问题”:“太无聊了”、“主观性太强”、“今天有稿吗”以及编辑凌晨两点半的突然回复——并且不小心把“四大”记成“五大”,以至于学姐翻开记录,在后面写道,“最后一个问题,算数不行”

她依然记得大家协力完成的第一篇稿,写的是学校附近知名复读班的毕业生,一个现实版的《龙樱》故事。她是记者,学姐是主笔。她的采访对象留一头齐耳短发,说话语速极快,低落时仿佛喃喃自语,激动时则异常尖锐,白鸟不得不提醒她说慢一点,她条件反射性拿指甲挠着桌面,然后突然打住,抬起头来说——“啊,抱歉,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指的是在复读班的日子。采访对象很早就把庆应大学视为目标,宁可复读两年也要考进这所理想的学校。复读班压力极大,学生之间只是同一屋檐下备考的陌生人。整整两年,除了背书之外,她都不太和别人说话。为了在争分夺秒多背几行字,唯一的方法就是提高语速。这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不是问题,考进大学后却重新成为一种“异常”。她一度焦虑惶惑,报了号称“让你的声音更好听”的网课训练班,早上起床对着镜子练习,缓慢、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其实差不多改好了,”她又去挠桌面,又突然收住,垂眼看着自己短短的指甲,摇摇头,“可是一旦有情绪波动,就会表现出来。”

复读班的生活被她形容为江之岛站的电车轨道,笔直的、平静的、踏实的,河流一样,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在短暂的沉思中她仿佛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是住校的,手机全部收上去,除了公用电话,不能和外面的人联系。”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后,她顿了一下,“外面的人——是不是很奇怪?”

白鸟摇摇头,拿铅笔在便签本上写下“外面的人”——学姐之前告诉她,采访过程中,随时都要做记录。回头复盘的时候,才能抓住每个打动自己的瞬间。

“第一次复读,差几分,没有考上庆应。第二次复读,我以为我没问题,其实到了九月份,离统招还有小半年的时候,我已经快崩溃了。相同的题目我做了五年。随便翻开一本物理练习册,光看配图我就能告诉你这题要怎么做,先拆一个电场,再拆一个磁场,出题者可能在什么地方埋雷,我都知道。晚上做梦的时候,自己变成带电粒子,在回旋加速器里不断地转,一觉醒来,宿舍的天花板也在不断地转。就是这样的状态,去考试,改了竞赛题的压轴题我都能写,偏偏在最简单的选择题和实验题丢分。好像是上帝扔骰子,掉在哪里,哪里就要错。根本找不到规律。”

“二模考试前一晚,我在上晚自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电了。刚进复读班的时候,教导主任巡逻,也会偷偷把教室的灯关掉,看谁脸上有荧光,就知道谁在玩手机。不过那一次是真的停电,靠窗的同学把头探出去,发现整栋楼漆黑一片。一台很大的机器,突然就停住了。我坐在那儿,慢慢地听到楼上的教室传来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轰隆隆的,接着是无数只脚从头顶踏过去,不知道是谁冲到走廊上喊了一声,‘停电了!放学了!’”

当时所有人都往外走。她把物理卷子往抽屉里一塞,混在人群中下楼,跌跌撞撞,扶着栏杆,好像五岁的时候被家里人带去海滨浴场,怀里抱着不顶用的小鸭子游泳圈。浪头从身后打过来,时刻都能将她掀翻。“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我边上的男生大概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汗味混杂着蒜味,一阵一阵往我身上扑。我被裹在那个味道里,前进也前进不了,后退也后退不了。当时我心里想,这个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我同学已经读了大学二年级,我在这里考庆应,我考得上吗?我要是考不上,是不是还要再考一年?我为什么想考庆应,真的是因为我喜欢吗?”

不是没想过,只是逼迫自己不去想。一天二十四小时,拆成分,拆成秒,拆成最低限度的睡眠、一二三轮复习计划和必须做完的卷子,然而那些被填上的、惊心动魄的空白,却在晚自习停电时分,重新浮上水面。“冲出楼梯间的刹那,周围空气骤然清新。我抬头看着三面楼房圈起来的天空,开始哭。天空是四角形的,月亮像弯钩。因为流泪的缘故,天空的尖角和月亮的弯钩,都变得柔软。我站在那里,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才回寝室。第二天我翘了课,去网吧借了台机子,别人都在打游戏,我把那些大学的招生网页一个一个点开,看我到底想学什么专业。”

坐在白鸟面前的采访对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态度极端平静。手指不再痉挛,声音也变得缓慢,然而那缓慢的声音,却像碎玻璃一样溅开来扎进了白鸟的心。第二天见面的时候,她把便签本交给学姐,提起这件事,说自己尽管做过心理建设,最后还是忍不住共情,当着采访对象的面落下泪来,真是没出息。“她说,后来她果然没有考上庆应。还说,考上了又怎么样呢?”

学姐的手指在横格中央那句“四角形天空”上摩梭而过,未几,嘴角浮起一层薄薄的微笑:“说起这个,你知道立海有哪些能哭的地方吗?”

滔滔不绝的白鸟突然打住。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诶?”

“开玩笑的。”学姐单手撑着下巴,抬起头来看她,原本下垂的眼尾被眼线笔一勾,整个儿往鬓角飞去,显得神采奕奕,“其实还挺多的。东门那边的平房,科技楼顶楼西侧的天台,网球场边上有一排废弃电话亭,门反锁之后,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磨砂玻璃里面在做什么,放开嗓子哭,也不会被听见。”

白鸟楞头楞脑地点点头。学姐眉毛一扬,说辛苦了,问她最近怎么样,放了学要不要一起去买蛋糕,又说回头把录音稿整理好交给她,宣传部经费不足,她可以去二手网站低价购买音频转写软件的会员,还说写完之后要拜托她返稿,注意只能就事实性问题提出修改意见……她到底段位太低,没聊几句,就被海量信息绕晕了。

于是也就忘记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像是水族馆里表演节目的海豚,突然冒出来,顶起皮球,眨眼便一头扎进水面。只剩下波纹圈圈扩散,刻舟求剑一般,标记着有什么东西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后来白鸟曾不止一次想过,那到底是什么呢?

复读班的稿子登在五月中旬的校报上。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白鸟推开教室的门,几个女同学围上来,指着记者栏的“白鸟翼”问,这个人是她,还是同名同姓的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就是我,大家哗然,说原来稿子是你写的啊!

“不是的,主笔通常放在记者栏第一个。”她轻轻取过校报,抚平褶皱,“是我们早川学姐写的。”

五月的教室盛满了阳光,金黄的、厚重的,遍地流淌,漫过她的足尖,涨上膝盖。她说出“我们早川学姐”,带着小小的骄傲,和一点点与有荣焉。

六月,第二篇稿子登上校报。七月,白鸟第一次主笔。九月,她们印了一千本四十页的小册子,在海原祭全部发完。十一月,校报上的“深度报道”专栏终于固定下来,维持着两周一篇的频率,向立海的学生推送校内外的故事。学姐说,我们要给专栏想一个slogan。白鸟举手,就叫“看见你的声音”。学姐说,很好,很像流行音乐专辑。

后来她也做了编辑,时间是高一秋天的海外研修旅行。每天都要早起,在各个景点之间跑来跑去,随身带着掉电比充电快的充电宝,晚上十点钟才回酒店。条件有限,只能努力创造条件。于是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五点半的时候坐在宾馆沙发上打字,恶趣味地往群聊里发表情包,跟大家打招呼,戏称自己的早起程度可以排进宣传部前五;利用同学去看表演的一小时,坐在场外休息区改最后一稿,音乐声断断续续,手机文档卡卡停停;倒坐在观光车最后一排,车子驶下盘山公路,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她左右出现,似闪烁而颤动的光点,开过一段距离后才变成行人、距离和车辆,她给手头那篇写神奈川渔民的稿子取标题,和坐在身边的学姐说,我好像堕入了过去。

学姐只是笑。

她也渐渐认识了那些神出鬼没、不来参加选题会却总在交稿日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的美编同学。听说最开始大家只会用word,后来photoshop和indesign逐渐成为基础技能,最后连会使用数位板的美术社成员都被挖角来了——而白鸟依然只会用ppt做一些看上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图。校对的时候,常常是文编一张嘴,美编改吐血,她说这里少了一个字,那里字体不是timesnewroman,说着说着,对方的目光就变得哀怨起来。海原祭的小册子下印厂前所有人都被学姐叫到活动教室,一校、二校、三校,审到昏天黑地,抬头学姐点了外卖,麦当劳的薯格从没有这么好吃。读大学之后再点,独自对着纸质餐盒吃到撑,却再也找不到那种一哄而上、生怕自己抢不到的味道。

一周一次,她们抱着校刊跑遍全校的每个教室。要在每周一清晨,早读还没有开始,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把报纸卷成轴,插在教室门口的挂篮里。经过第一次见面的楼梯转角,学姐偶尔会朝她眨眨眼睛,白鸟脸红了,心里想的却是,幸好。

高一年末的那期校报上登着学姐和她的新年贺词。学姐的部分很诚恳,把小半年来做过的深度报道梳理一遍,有复读班,有渔民历史,有学校里的铁轨爱好者,和从立海走出去的知名漫画家。学姐说,或许年初的牛皮吹得大了一下,杂志的创办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战战兢兢推出这个栏目,希望履行自己作为见证者的责任,让读者看见更多人的声音,把围绕着“校园媒体”的、看不见的边线挪得更远一些。她的话则更加华丽,她说,我们希望文字、图片、排版,以及它们所凝聚成的这份报刊,可以成为一场流动的盛宴。字词相连成句,话语起伏作潮汐,盛宴流动,永无止息。

也正是新年伊始,学姐带着大家去神社祈福,说来年一定——“一定要做一本杂志!”

微风过处,绘马彼此拍击,咚咚作响。她们踮起脚尖,把心愿挂到高高的树上。来年,学姐高三,她高二。学生会换届选举时,学姐以三票之差落选,只做了副主席,分管宣传部、文艺部和体育部。白鸟接过了她的担子,心心念念,要领着宣传部做一本杂志。

“可是如你所见,”叙述戛然而止,白鸟的目光从手中的春季刊上收回,定定地凝视着早川的眼睛,“直到我毕业,这本杂志也没有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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