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68父女

这天排练结束得很晚,早川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父亲却还没有回来。母亲从厨房里迎出来,问她是先吃饭,还是先上楼。她把自己和书包一起扔在沙发上,抱着沙发垫子滚了一圈,才爬起来,挠挠头发,说先吃饭。

桌上是清一色的蔬菜,绿油油的样子,看着就头皮发麻。减肥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早川拿起筷子,吃草般往嘴里塞了一片生菜,含糊不清地问:“我爸呢?”

“加班呢。”母亲也夹了一片生菜,“最近忙。”

“说得好像他有哪天不忙一样。”生菜特有的气味融合了酱油的咸香,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早川嘎嘣嘎嘣嚼着,轻声道,“不回来也好。省得他看见我,又要来气。”

母亲从饭碗后面抬头看她一样:“别这么说。好像你爸故意找茬一样。”

早川筷子磕在瓷盘边沿,清脆的一声响,盖过了她浮到嘴角的笑。她咽了口唾沫,把笑声里的敌意也咽下去,这才轻轻巧巧地说:“他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呀。好好吃个饭,谁愿意吵架啦。”

她的笑容灿烂——学生会例会和小林叫板时,也是这一副笑容,面部神经有了条件反射,使用起来驾轻就熟。母亲知道她心里不爽,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到底是父女。”

她一愣,还没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母亲自顾自地补充道:“你和你爸真是一模一样。”

她想也不想就要反驳:“谁和他像——”

“你看,我才说一句,你就急着否认。我要是和你爸说,明羽跟你真像,他肯定也是哼一句,听都不往下听。”母亲给她添了一筷子菜,想了想,又伸手剥了一个煮鸡蛋,在酱油碟子里滚了一圈,放到她碗里,“不是这种拧巴的性格,也吵不起来。每次你们吃饭,我在边上,看了都紧张。”

早川没有说话。筷子戳进蛋白,把整个鸡蛋一分为二,又拿蛋黄蘸了酱油,之后才塞进嘴里。绵密的蛋黄带着一点鲜味,填满了她口腔中的空隙。想解释,也没有余地了。

文理分科后,因为不赞成她的选择,父亲摆了好一阵脸色,之前偶尔挂在嘴边的、那几句硬邦邦的好话,什么“这才是对的态度”“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不认真听都听不出夸赞,还以为是批评——也跟着销声匿迹。

开始的时候,她心里还有过动摇,总觉得如果去学理科,或许在家就会好过一点。后来才渐渐想通,她的理科成绩比不上文科,在文科班拿年级第二,尚且不能入他的眼,在理科班拿年级前二十,更加不会令他满意。

她总觉得自己过着二重的生活。这半年,其他的事情都越来越顺利,回到家,却依然是那个样。反正从未有过和风细雨的例外,她和父亲,可以像普通的父女那样吃一顿毫无意义的家常饭。大家坐在通风良好的餐厅,却仿佛坐在海底,千万尺深的水沉沉压下来,连呼吸都困难。隔着并不宽的餐桌,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然而也只是看着。她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承认自己,即便如此,也从来不敢放弃。

或许母亲的判断是对的。早川心想,我这样努力,与宫崎周旋,给森永帮忙,和小林叫板,穿着永远穿不惯的高跟鞋演话剧,还要“提着气息”,“把自己的头部变成共鸣腔,让声音传遍整个礼堂”,忙了一天回家,为了穿进那条裙子,还只能在这里吃生菜白煮蛋蘸酱油——如果没有酱油,真的吃不下去——这一切的理由,除了那些乱七八糟“不得不”之外,还是要让他看一看。

虽然也明白,看见了,未必就会有结果。

“我的脾气,比我爸还是好很多的。学生会一年半练出来的,轻易不和人吵架,否则太不稳重,反而会被看不起。”她又一笑,露出八颗牙齿,仿佛在做牙膏广告,“不说这个了。下周四你们有空吗?”

“你爸忙过这周,有两天休假。”母亲见她吃完了,起身便要收拾碗筷,“怎么了?家长会?你们是不是快要开始进路相谈了?”

“家长会还早呢,得期中考之后。”她往后仰了仰,右手伸进口袋,拿出放了许久的两张票,“我是说,下周四海原祭就开始了,下午两点钟,我演话剧……你和他,要不要,过来看?”

早川写完了作业,去浴室洗澡。热水从淋浴喷头倾泻而出,试探水温的手指顶端传来似有若无的刺痛。她低头,在满室氤氲的蒸汽中定睛一看,才发现海原祭入场券的边缘太锋利,居然把她的手割开了。

同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伤口出了血,又悄然凝固。血迹被水冲淡,露出新鲜的皮肉,痛感这才显得清晰。她叹了口气,只能草草挤了洗发水,用剩下那只手洗头。本想找张创口贴,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先前她递出入场券的时候,分明看到母亲脸上闪过一抹惊喜。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忍不住开口和她多说了些,从剧本的选择,到合排过程中的插曲——“今天穿裙子的时候终于不勒了,能喘气了,”早川帮着她把盘子端进厨房,敷一层保鲜膜,放进冰箱,“回头演完,晚上就能吃肉了。”

母亲把碗堆在水龙头下面,说到时候给你做大餐,想吃什么就说。

“想吃什么说不好,太多了,”早川放完剩菜,又拉开冰箱冷鲜层,恋恋地看了几眼里面整整齐齐的鱼和肉,伸手摸了摸外包装,“反正我这半年都不要再吃煮鸡蛋了。”

母亲笑,又说我一定会把你爸带来的,他看着不关心,前两天还问我你演什么角色呢。

她听见这话,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很想相信,但又不敢相信,关门的动作轻轻一顿:“也是,他眼光那么高。”砰一声关上,挤到水龙头下洗了手:“如果我不演女主角,他肯定懒得来嘛。”

话说出来她就有点后悔,于是刻意没有转头看母亲,说完这句话,就拎着书包上楼了。这会儿走出浴室,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听见母亲似乎下了楼,又听见熟悉的低沉的男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留在厨房里的那一番狠话。

她能感到母亲一直极力缓和她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然而没有办法,不甘仿佛一把邪火,把她整个人烧得变形了。即使心中期待,说出来的话还是句句带刺。更何况,早川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最后会不会来。

她坐在床沿,一边擦头发,一边打开手机,找到和野原的聊天框。昨天早川出了档案室,转头就问野原要了白鸟学姐的联系方式。然而对面静悄悄的,至今仍然没有给她回复。她把手机扔回床上,想起前几天刷到野原的推特,说自己选课一时爽,论文火葬场——或许她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实在不行,还可以问木岛学长。

心里这样盘算着,早川又把手机拿了起来。然而这一次,还没等她点开木岛学长的头像,耳边就响起了一支熟悉的音乐:开头是几个单调的音符,在一个明显高八度的音响起后,流畅的琴声紧随而至。与此同时,游戏界面搭建起来,右手边出现了她的个人数据,左手边出现了任务菜单,一本书漂浮在正前方,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比一年前更厚、更精致了。

“搞什么,好突然——”她的拇指仍保持着点击的姿势,然而手机却在这个空间中消失了,早川愣了愣,旋即抬起头,耸耸肩道,“满脑子只有星期几,我都忘记今天是二十号了。”

加量不加价的女主角手册飞到她面前,由于它实在太厚,给人一种自己会被砸到的错觉,早川忍不住微微侧身,听见书本说:“没错,女士,又见面了。您不用躲,我很灵活。”

“抱歉,”她回以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恕我看不出来。”

女主角手册闻言,炫耀性地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身。

早川:“……够了。知道了。可以了。”

之前,随着游戏等级逐渐升高,恋爱支线基本完成,女主角手册提出,为了匀出精力服务其他玩家,也为了保证她这边稳步推进,两人可以定好时间,一月见一次面,平时若有紧急情况,再通过游戏联系。好不容易能够摆脱监视,也不用被突然出声的书本吓一大跳,早川自然满口答应,甚至还问它为什么不早点做出改变——至于尔后书本那句“您是不是对我有不满”,就被她虚晃一枪,躲过去了。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每月二十号,晚上八点钟。复盘上个月的进度,进行下个月的规划,她还可以对系统颁布的任务提出意见。虽然这些意见就像网购时给客服的留言一样,可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但是无论如何,她作为女主角的自由度都大了许多,而对于开始和仁王交往、学校诸事也走上正轨的早川来说,自由恰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此刻,她们像之前每次见面一样开始唠嗑。这套盘点流程和学生会例会差不多,早川不用书本引导就能自顾自说下去。书本用它那套官方公文的腔调,夸她愈发熟练,令人深感欣慰,“相信不日就能选上主席、保送东大,走上人生巅峰”,说得煞有介事,让早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是宫崎吗?也在这儿给我画饼。推荐名额多难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把书抓到面前,伸手牢牢固定住,试图让它冷静下来,“不过我最近倒是有些别的发现……”

既然撞上了一月一度的见面,她干脆就倒豆子似的,把最近遇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书本,包括小林做的手脚、宫崎的异常,以及姐姐的传闻。秘密套着秘密,她没法和本就嫌弃学生会、也不熟悉内情的仁王柚木讨论,面对女主角手册,却多少可以说一说——反正要求她竞选主席的不是别人,就是这该死的系统。

“秘书部也是倒霉,部长小林就那点聪明,全用在歪路上了。我今天中午和他们副部长今井吃饭,她说高一时候,部里的事情都是她做的。只要有学姐学长在的地方,小林都特别活跃;学姐学长不在,他就装死。当上部长之后,还是这个路数。所以这次小林主动说要去采购,她就觉得特别奇怪,留了个心眼,发现小林自己家是做婚庆的,海原祭要的装饰品、音乐和服装,他都能拿到便宜的价格。现在就看他最后报上来的是什么价,如果和外面差不多,那最多是让自己家赚点钱,如果比外面还要高,那我们完全有指控他的理由。这方面,今井说她可以帮忙。反正她明年也不留学生会了,不用在乎小林的脸色。”

“这个人真是没什么本事。他给部员开会,说秘书部嘛,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一切正常、领会上级意图。宫崎大概都不知道,小林有这么体贴他,人前人后都要维护他。你看他领会上级意图了吗?他送的表,宫崎今天根本没有戴。不过这也难说,宫崎这人好奇怪,我也不敢去问他,那天听到了什么,你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会因为小林能力不行,转而支持我吗?我觉得不可能,至少现在不可能。他和我不对付,说到底还是为了牵制森永。按照惯例,先换届,然后再定推荐名额。学校分配推荐名额的时候,肯定要考虑学生会内部的互`评结果。要是选了我当主席,我大概率是会偏向森永,我又会影响我下面的部长,那就没他宫崎什么事儿了。”

“小林再扶不上墙,宫崎权衡利弊,都会支持他。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小林的把柄,逼宫崎弃卒保帅……毕竟在他任职期间,在他嫡亲的部门,出了财务问题,宫崎肯定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而且他一定会尽快解决,毕竟事情要是闹上bbs的话,就更加难以收拾。今井说她手头有一批合作过的商家的联系方式,她这段时间问问价格。证据越多,对我们越有利。经费是所有人的事,秘书部乱花钱,直接后果就是其他的部门办活动都不敢花钱。如果运气好,这次就能把小林竞选主席的路子彻底堵上。”

这些事情,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像复习知识一样复习一遍。仔细推敲,看看还有什么疏漏。不过自言自语和说出来的感觉毕竟是不同的,此刻对着书本,把思路全盘理顺,看着对方难得安静聆听的样子,她觉得心中的把握已经有九成。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她把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宫崎当时在打电话,他听见那两个女生聊天了吗?她们声音也不响,他从走廊过来,按理说听不见……如果他听见了,他为什么要帮我呢?像他平时说的,维护学生会形象吗?那真是抬举我了,我也代表不了学生会形象。”

书页在她手指底下轻轻颤动,摩擦着她之间的伤口。早川犹豫许久,终于道出了心头盘桓已久的猜测:“你说,他会不会认识姐姐呢?他们差三岁,姐姐高三的时候,他正好国三,宫崎国中的时候是立海学生会副主席,就算不认识,或许也听过名字……不过我不清楚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所以我不打算问他,还是先从白鸟学姐那边着手——”

书本突然问:“野原还没有回复您吧?”

“没有。她写论文呢,忙得很。”早川随口道,“我打算等会儿去问木岛学长……”

然而书本接下来的话却多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本书建议您暂时不要去查。”趁着她手中的力道微微松懈,它猛地往外一飞,脱离了她的控制,迎着早川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最近您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吧?又要应付学业,又要排练话剧,又要准备海原祭当天的外联,还要盯着宫崎、对付小林。既然已经分身乏术,应该也没有精力再去处理这件事。”

早川远远地打量它,觉得它飞到高处,应该是为了躲避她的攻击。她琢磨一下它的话,反倒笑了:“你给我布置任务的时候,可从来没考虑过我有没有精力应付。双重标准不好吧?”

“……学生会的确锻炼人,”书本沉默片刻,“您越来越会吵架了。”

“谢谢夸奖。”她双手环胸,也不去抓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拜你所赐。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也许是发现她没什么攻击性,书本的高度微微下降:“您听到的谣言,是第一个版本,白鸟给您的解释,是第二个版本。事情过去三年,能保证只有两个版本吗?如果白鸟的话不足信,是不是还要继续查下去?如果查到的事情大大超出了您的想象,你还能保持稳定的心情吗?竞选在即,本书以为,忙好眼前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的,您可以等到尘埃落定再查。到时候,您的权限比现在大,能打听到的消息比现在多,遇到的阻力反而比现在小,不管怎么看,都是明智的选择。”

“要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我估计都要指着他鼻子骂了。可惜你不是人。”早川品味了一下自己这句话,喃喃道,“的确,你不是人。”

硬要说的话,她认识这本书的时间,比认识仁王还多一天,作为一个“熟人”,她已经很难被它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对于早川来说,不管这本书平时表现得多么话痨、多么不靠谱,在感情问题上多么大胆奔放,动辄“器材室也是限制级事件的高发场所”“您不是少女吗怎么没有成套的粉色蕾丝内衣裤”,它毕竟只是一段程序。这意味着它的所有建议,都是从完成任务、通关游戏出发的。任何可能被视为“浪费”的行为,都不在它的考虑范围内。当初劝她追求幸村、忽略仁王是这样,现在劝她“忙好眼前的事情”也是这样。

“你说得对。查清这些,对我解决实际问题没有任何帮助,还会占用我的时间精力。”早川沉吟片刻,才缓缓说出这句话。书本听见了,飞得离她又近了一些。她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它飞过来,盘旋,降落,然后一把抓住它。

“……您想干什么?”

“在想要不要把你撕掉,把你撕掉的话,游戏会结束吗?”

“……”

“骗你的。”早川粲然一笑,抓着它的手却再没有丝毫放松,“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这个游戏的玩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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