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64偷听

门虚掩着。门就在她身边虚掩着,轻轻一碰就能推开。

“……话不能乱说。这不可能。”

她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能阻止自己推门而入打断那两个女生的对话问个究竟,直到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从前方响起。所谓“略显熟悉”,指的是这声音微微走调,偏离了她所认知的正常轨道——早川抬起头,才看见远处站着的是宫崎。

他从走廊和走廊交接的三岔口走过来,距离太远,又逆着光,表情看不清晰。声音听起来却是极不愉快,那种厚重而不低沉的感觉消失了,仿佛每个字都压着空中的无线电波,像是小石子扔进水里,沉下去,沉下去,把湖面一圈圈扩散的波纹砸得支离破碎。

门内的谈话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断。两个女生短暂静默了一瞬,似乎重又低下头去,专注打扫残局。没喝完的矿泉水一瓶接着一瓶落入垃圾桶中,剩下的文件一张又一张叠在一块儿,在桌面对齐了,悉悉簌簌塞进书包里,早川听见她们说——“还能拿回家打草稿。”

然而她已经没办法平静。什么叫“和她朋友因为一个男的闹掰了”?哪个朋友?哪个男的?为了什么?什么叫“可能是失恋不如意然后就自杀了”?这个猜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你凭什么这么说?

会议室里的两个女生似乎已经背上书包准备离开,宫崎也正好从三岔口走了过来。早川知道,她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转身闪进楼道,避免和任何人照面。然而,那一连串问题从胃部开始酝酿,小火转大火,咕噜咕噜的气泡扑腾上来,顶开了盖子,她一咽唾沫,竟被食道深处的冲击顶得头晕目眩。眼前劈里啪啦炸开小颗星星,以至于蹲下去干呕起来。

“我知道。虽然他平时做事马马虎虎,但是你的指控要有根据。以后这种话,不要拿到我面前说——怎么回事?”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室内鞋。白色的鞋尖擦得干干净净,早川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宫崎。她蹲在原地,也不看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表示没有关系。在她等待胃部翻腾平息下去的几分钟里,宫崎也没有走,站在那里,挡住了从会议室出来的两个女生的视线。

“啊——宫崎同学,还不走?”

“回来拿点东西。”

“诶?那边蹲着的是谁?她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低血糖。你们先走吧。”

“哦!说起来你们学校早川同学的校园卡还在里面呢,我们本来想拿走收着,结果打了个岔忘记了。就刚刚那个位置,拜托你拿给她吧!”

“没问题。海原祭再见。”

“所以,”等早川终于扶着墙壁站起来的时候,宫崎打量着她白如薄纸的脸,轻声道,“是低血糖吗?”

他意识到她在偷听,竟能出手相助,而不是当面拆穿。如此体贴,叫早川多少有些不安。“是低血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一阵阵地痒,刚才差点就要吐出来,消化过的食物伴着胃酸涌上喉咙,留下酸涩的苦味,于是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回到这楼里的原因,“我的校园卡落在会议室了,过来拿。”

会议室里相当寂静。早川艰难地走到u型会议桌尽头的圆弧处,把扔在桌上的校园卡收进口袋。空气粘稠,每迈出一步,都像是绑着沙袋涉水而过。宫崎在门口等她,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早川稍稍定了心神,这才回忆起他刚才那通电话。谁做事马马虎虎,又是谁做了没有根据的指控?学生会的人吗?指控的内容是什么?

然而等到他们走出会议室,宫崎开启的却是另一个话题:“你们的排练怎么样了?”

“挺好的。”

“你倒是很自信。”两人一起下楼,早川的头还是晕,因此只看楼梯,并不看他,“我问森永,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早川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那是因为学姐高标准严要求,每天抓着我们骂。”

“你演的是什么?女主角吧。”宫崎自问自答,“听说森永让你瘦五斤,只准你吃健身餐。”

她就坡下驴:“可不是嘛。刚才都低血糖了。下回碰见学姐,能不能请学长给她说说,渲染一下我的坚定意志和刻苦精神。就说我为了减肥,在会议室门口昏倒了,差点丢人丢到外校去。说不定学姐就会勉为其难降低要求。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宫崎笑了:“我发现你真挺幽默的。你不该演话剧,你该去说漫才,或者脱口秀。”

“嫌我话多就直说。”早川耸耸肩,“也别拐弯抹角骂我啊。”

“不过——”楼梯走到尽头,私立高中宽阔的绿茵草坪赫然铺展到眼前,趁着早川出神,宫崎轻声道,“为什么选《项链》呢?”

她不解,把目光从九月仍不减绿色的草坪上移开:“什么?”

晚上六点,校园逐渐沉寂下去。只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单调击球节奏,伴着宫崎重归低沉的声音,送进她的耳朵。“原著具体怎么说的?国中时候学的,记不清了——女主角以为那条借来的钻石项链是自己往上流社会大门叩的第一下,当她站在舞池中央的时候,应该想不到这就是顶点吧?曲终人散,项链丢了,只好重新买一条还给朋友。为了还债,原来的生活也不要了,只能去给别人洗衣服,洗了十年,人也老了,路上遇到朋友,人家根本认不出她来。她说出真相,以为会有一顿夸,结果人家只是说,啊,那条项链是假的。我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就瘆得慌。海原祭的舞台上演这个,不觉得很奇怪吗?”

最后那句话让早川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她看了宫崎一眼,似笑非笑道:“学长的意思是,这个演出来,会影响不好吗?需要修改剧情吗?”

被她咽回去的半句话是“就像我那些稿子一样”——原本想说的,念在今天宫崎帮她一把,就不说了。早川执拗地盯着宫崎,想听他有什么回答。这一年交道打下来,她对他已经十分了解,听他不厌其烦概括内容,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宫崎却是一愣,似乎真的没料到她会往这方面想。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剧情当然没什么问题。这个剧本是怎么选的?”

早川的态度微微收敛,但依然毫不退让:“森永学姐找了话剧社的同学一起选的。海原祭的剧本很难选,又要三十分钟之内,又要中学生人尽皆知,又要有戏剧效果。也不能天天演童话故事,这儿毕竟不是迪士尼。所以就选了《项链》。就算有更好的选择,现在估计也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似乎是头一次,宫崎的后半句话,在她的目光注视中悄然隐没,“……算了,随口一问而已,我多心了,学妹不必放在心上。这个剧本我也是很喜欢的,只是觉得有点不吉利。”

“这不像是学长会说的话。”

“是吗?我小时候还相信星座呢。听说自己和暗恋的女生星座配对100%,就很开心,每天往她跟前晃。后来才发现她的星座和好几个星座都是100%相配。”

于是宫崎絮絮说起那些琐事。早川随口应着,只觉得今天的宫崎有点怪——具体哪方面,她说不上来,似乎从出现在走廊上的那刻开始,他这个人的形象,就和他的声音一起走了调。甚至刚才自己那样冒犯,他都能够叹口气,表示不在意。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走到校门口,两个人挥手告别,她想起刚才会议室门口那一幕,到底有些后怕。可惜怕归怕,也没法直接问他。不料宫崎仿佛看出了她的踌躇,主动提起了这段:

“你是不是想问我,好不好奇你站在会议室门口干什么?”

早川猛地抬头看他。

“我不好奇。”他摇摇头,神色竟有一丝早川读不懂的哀伤。这个词和宫崎太不协调,以至于早川走出很远,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种感觉,就是哀伤。

“没必要。我也不是什么事情都非得问个究竟的。”

“你——迟——到——了,puri。”

拐过一个转弯角,在那家远近闻名的运动用品商店门口,仁王上半身靠在自行车把手上,正在打游戏。附近没什么人,他也懒得插耳机,音乐声溅落一地。看到早川来了,动作也不停,劈里啪啦打得比方才还要畅快。

她凑过去看他的屏幕:“你——死——了。给我。”

仁王把游戏机举得高过头顶:“这关你能过?”

最近这款游戏非常火爆。早川文科班上那十个男生每天中午都会凑在一起玩。她的座位离他们很近,旁观时间久了也就掌握了个中奥秘。此刻她向上翻了个白眼:“你不信?”

仁王将信将疑,把游戏机递给她。早川一边打,一边示意他看着:“你没发现它每次攻击之前尾巴都会发亮吗?笨蛋。”

仁王说我刚才就发现了,为了试试你的斤两,特意没说。怎么样,在我面前秀一把技术,是不是很过瘾?

早川把游戏机塞进他怀里,说我谢谢你。

因为排练要穿的高跟鞋磨脚,她最近走路不太方便,每天上学放学都靠仁王自行车载着。今天她去私立高中开会,他也正好要到附近的运动用品商店买手胶,两人约好在商店门口碰头,然后一起回家。

这位网瘾少年似乎还想再打一局,没办法,早川只能等他。商店进门处放了一排扭蛋机,她蹲下来,想看有没有最近流行的漫画周边,突然听到了两个清脆的声音。

“收据!你收据掉了!”

“啊啊啊啊啊啊——掉在哪里了?就这一张吧?放我书包里吧,不然回头报销不了,超级麻烦。”

“哇……你包里这么多收据啊?给女篮部跑腿真的好麻烦……”

“也不止女篮部啦。还有给班里和秘书部买东西的时候拿的收据。回头整理一下,全部都要拿去报销。”

听见“秘书部”这个词,早川的耳朵竖了起来。正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把什么都联系上学生会,却发现那两个女生的确穿着立海校服,其中一人的书包夹层里塞满白色小纸片,风吹过来,她猛地拉上拉链,可惜还是有两张飘了出来。她的同伴俯身去捡,和她开玩笑说,这么一看,你的书包好值钱。

“其实都不该放包里……海原祭一到,实在太忙了。球队打算做闯关游戏,得买新球做奖励,班里也要买装饰材料,也就秘书部还好……我们部长一人包圆了,说他自己去采购,不用我们费心。”

“这么好?”

“是啊,我也很奇怪,怎么突然就给我们放假了……”女生打了个哈欠,“按说他平时也不积极啊,最积极就是派活的时候。”

“校会是不是年底换届?大概良心发现,想争取一下你们的选票吧。”

女生摇了摇头,解释说普通干事没有投票权。两人猜测一通,得出的结论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用干活就是好事。早川蹲在扭蛋机前面,注视着她们慢慢走远,心想,这话倒是说得很对。

转念又一想,对个鬼。秘书部部长小林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只喊口号不干活,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数据都能记错。先前分配海原祭工作,森永本想把采购交给她,结果宫崎说,虽然海原祭不是我的分内事,但是摊位、外联、采购,不能全交给你和你分管的部长,要讲究权力监督——然后就顺手把小林塞了进来。小林一来,就以这活儿“又细致又重要”、“是秘书部看家本领”的名义,领走了采购的任务。会议现场没有人反对,毕竟他说的是事实。今天听到这些,她才觉得奇怪。

校会不比正规公司,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定供应商,也不会有招标中标之类的说法。不过采购油水最大,他们还是知道的。因此平时部门买东西,都会找两位以上同学搭档。小林如此积极,很难说没点想法。本来她只当这位竞争对手没什么能力,不料人品也不行。

早川本来想给森永发信息,转念一想,现在手头也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猜测,不如过段时间再说。

她现在无比感谢那位趴在自行车把手上的网瘾少年——若不是他要打游戏,她怎么也不会蹲在这里,以至于恰好听到了秘书部干事的聊天。她和小林关系不好,明面上仿佛可以一起办活动,暗地里一直在较劲。她看不惯他的做事风格,他讨厌她的咄咄逼人。为了实现自己津津乐道的“权力制衡”,即使宫崎知道小林能力不行,也从来没有正面批评过他。

这么想着,她突然替宫崎感到不值,他们秘书部“三代单传”——每一个都想冲击学生会主席,仿佛运动会四乘一百米接力——没想到小林却是这副德行。不过宫崎好像也不在意。在被他找了那么多麻烦之后,早川终于摸清,与其说他在意的是宣传部或秘书部,是她或小林,不如说他在意的是他自己和森永,是学生会这一年会不会出岔子,是谁能拿到那个至关重要的推荐名额。

换届选举就在年底,这个学期所发生的每件事情,都会成为天平两端的砝码。而她正是要利用宫崎这点,让他不得不丢开小林,弃车保帅。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宫崎刚才那个五味杂陈的表情,再一次从眼前闪过。那一瞥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连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反胃感一起,翻腾着往上。眼前又是小林,又是宫崎,又是刚刚两个女生,又是姐姐。早川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蹲得太久了,想要站起来,却双腿发麻,再次感到一阵眩晕。

偏偏有人雪上加霜。网瘾少年终于打完了游戏,悠哉游哉晃过来。看她扶着扭蛋机欲起未起,突然一时兴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她一下。

“……”早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啊,对不起,”他把手揣进口袋,假装刚才无事发生,“我以为你不会倒的。”

“……我又不是不倒翁!”

早川睚眦必报,迅速回头,把他两只脚上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系在一起。在她妄图打个超大蝴蝶结的时候,仁王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扔进投币孔,然后转了一圈旋钮。

扭蛋掉下来的时候,她的蝴蝶结正好完工。仁王把塑料扭蛋塞到她手里,让她拆开看看。

“如果是限定款,今天晚上就不回家了。我们去约会。”

她抬头,只见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她。于是手下动作慢了一步:“如果不是限定款呢?”

“那也去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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