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惊变(2)

帝恶猛然闪身到百宝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与之平地而起,冲上夜空。

突然的变化令百宝惊诧万分,反应过来已被带入万丈高空。

他踏在虚缈的白云之上,凭着月光,将整个放天城尽收眼底。

夜深的放天城,皇城之内灯火阑珊,而出了宫门,光辉便骤然黯淡了。

麒麟大道上永远不熄的长明灯依旧在平静地发着微光,檐角勾连的房屋之上,月光洒下一片银色,瓦片像鱼鳞般在光下生辉,而在屋檐遮映住的巷道窄街,却是深邃的黑色。

帝恶伸出手去,平平放着,忽然猛地一抓,世间的银光暗了一分,仿佛在刚刚的一瞬间抓走了一段月光。

然后,他把手慢慢放开,真的有一缕银光从他弯曲的指间流出,比寻常的月光更为明亮,从天穹至地面,光芒激射而下,照出一条明亮的通道来。

银光落下打在一处房屋的檐角上,下面是一条稍显昏暗的长街,被两侧的楼宇遮挡住了月色。

两辆马车翻过来横倒在路面上,旁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一个衣着华丽的老人捂着胸口倚靠着马车,激烈地喘息着,明显是受了伤。

而在他的面前,一个手持长剑的散发男人慢慢走近。

漆黑的剑身淌着鲜血,沿着剑锋滑下,汇聚到剑尖处,滴落,在地面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是……是沐子敬和喻真卿!”百宝惊了。那束光下的奇怪场景,居然是喻真卿在刺杀沐子敬!

“真卿!你这是怎么了?!”沐子敬靠着马车,此刻眼里已经不再是惊讶,而是绝望了,就在话音出口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悲凉。

他已受了重伤,旁边的侍卫也都死了,而杀他的人步步趋近。从喻真卿身上散发出的腾腾杀气令他心底生寒,这种陌生的冰冷感告诉他,眼前的喻郎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沐王府管家了。但在濒危之际,无法挪动的沐子敬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呼喊对方的名字,寄希望于对方尽快清醒过来。

喻真卿的双瞳深陷下去,大片的眼白占据了眼眶,眼睛中心是一片刻画细致的叶子。

他缓缓举起手中长剑,越过头顶,伴随着一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曲子,笛声轻浮缥缈,声音却是断断续续的,诡异中带着一丝凉意。

喻真卿握剑的手慢慢发力,渐渐握紧。

银白色的月光突然闪过屋檐的封锁,一缕银丝点在剑尖之上,璀璨如火石燃烧,照亮了喻真卿一半冷漠而苍白的脸。

握剑的手猛然落下!

弧光如流星坠地,周围的风势都卷入锋刃之中,仿佛要将整片头顶的气压倾力坠下。

就在剑锋将要触及沐子敬眉心之时,剑锋周围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几颗火红色的珠子,猛然炸裂,火势吞噬剑身而来,利用连环的冲击将剑锋赶开。与此同时,浮在沐子敬眼前的一颗珠子破裂,从中迸发出来的气息却是如流水一般轻柔推开,隔绝了前面那几颗火爆珠子的炸裂。

珠子分成两半落到地上,漆黑的影子在地上连滚数圈才定着身体,右手撑着地面,吐出一口鲜血。

而喻真卿仅是退了一步,身形摇晃了一下便停住。

“大师兄?”百宝认出了那个及时前来的黑影身份,又惊又乱。

那个前来解围的人,居然是伏唯。

帝恶忽然伸出右手,从东方飞来一只乌黑鸽子,正好从他身边经过,停在他伸出的手上。

且不论这鸽子为何能飞得这么高,眼前的景象就很让百宝感到吊诡。

帝恶从鸽子的腿上抽出一指长短的竹节,里面卷着一页纸条。这是来自某人的信,但被他截取了。

他没有去看信上的内容,转而把纸条递给百宝。纸上只有寥寥几字,是一条街名,正好对应着下面行凶的地点。

“这是喻真卿给你的信,在半个时辰前就已送到顺魔将军府,但那时你还在把另外两个人拉回来,所以错过了时间。于是我帮你取了下来。”

他冷漠地俯视着地上半跪着喘息的伏唯,撇了下嘴角,“这个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消息,但却选择孤身一人前去营救,是因为对你不够信任吧。”

“你刚才说……半个时辰前?!”百宝浑身一震,再看向地面上的场景,感觉眼前的动作似乎都变慢了许多。

“难道已经结束了?”他深感自己再次陷入帝恶的幻境之内,在看着一段过去的现实。

“你还没出现,怎么能结束。”

帝恶冷笑,“喻真卿今日刺杀沐子敬,虽为人指使,却料到了为人指使。这封信便是明证。他希望你去救化解这个危机,就一定会等到你的出现。”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宝同样俯视着街上的战斗,目光凝视在喻真卿冷漠的脸上。从看到信上内容便就知道,喻真卿必是有意让他过去。可他猜不透这个人类的心思,明明只要提前告知沐子敬等人,这一切就可避免,可这个藏在暗处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像是棋局上忽然落下一子,目光却不在此处。

“你记得魔族火羊的故事吗?”帝恶微笑。

百宝一愣,神思恍惚。

帝恶把鸽子抱在怀里,玉节般的手指轻抚着鸽子的羽毛,目光望向远处,落入一片黑暗的轮廓里,幽静偏远。

“火羊是一种生活在魔域苍原中的魔兽,群居为生,以魔藤为食,为狺狼所猎。每一支火羊部落在领袖之下,都会有三个大臣,一个负责寻找食物,一个为了躲避敌人,最后一个,既可能负责寻找食物,也可能负责躲避敌人。这三个大臣通常是不会更换的,即便是换了领袖。而让它们唯一更换的办法,只有死亡。”

帝恶的声音骤然冰冷,百宝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也随之一冷。而对方那双暗红色的眼瞳适时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挪开。

百宝觉得身体里的血更冷了。

“死亡代表更替,无论是对于喻真卿,还是沐子敬,都是如此。黑铁军以军功定爵,向来如此,不是吗?”

百宝内心震撼。

原来这就是喻真卿所谓让他取得权力的方式,像野兽一样权力更迭,被取代的不仅是沐子敬,还有喻真卿自己。

可百宝不明白,喻真卿选择的人是他。

“某种程度上,他读懂了自己的命运,并正在为之搏杀。”帝恶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百宝一愣,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方才帝恶念叨起的那段天官之言。

“因为南横也死了。”帝恶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百宝没反应过来这转折。才想起,帝恶一开始说的远在天边死去的将军是谁了。

原来,他死了啊……估计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吧……

百宝和南横也没有什么交集,甚至有点怕他,这个消息唯一让他想到的是沐雪非知道后会难过。一个在身边存在了很久的人突然死去,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觉,而对于亲近者来说,这种感觉将会尤为强烈。

“所以,他们需要另一个南横也。”帝恶继续说。

“那为什么是我?”百宝斜眼看他,漆黑的眼瞳映着月色,有云翳在眼前缥缈而过,似是把内心的疑惑勾了出来。

“因为凭真正的南横也,喻真卿没有把握赢下战争。”

“战争?”

“你可以理解为夺嫡的战争,也可以理解为对公输家族的战争。”

听到公输家族四字,百宝便反应过来。来到放天城的这些天,他慢慢知道,其实所谓夺嫡之争,不过是明面上的争斗,其背后所隐藏的是楚帝国皇家集团和公输家族的一场暗斗。

在这场战争中,各方暗潮涌动,便如南横也的死,喻真卿的反常都是在这场战争中的搏斗。

“我方才说过,喻真卿知道你的身份,当然也可能是在赌。那么自然地,他也知道站在公输家族背后的勾玉。”帝恶嘴角含笑,说话间一直盯着地上的喻真卿看,颇有些赏识的感觉。

百宝点了点头。诚然,凭喻郎的能力,要知道勾玉应该是不难的。他甚至相信,若不是勾玉存在,喻真卿早就把公输家族收拾了,不用等到今天。

“无论是南横也还是沐子敬,都无法对抗勾玉。人类忌讳神族插手人间朝廷,在这种情况下,你这个魔族人反而变得重要了。在兵法上叫做……”

帝恶迟疑了一下,一下子没想起来。

“叫做驱虎吞狼。”百宝不经意地咬了咬牙。

“对!就叫驱虎吞狼!”帝恶笑了。

但百宝实在是笑不出了,也许是亲眼目睹十六年前的威力,让喻真卿还笃信他能胜任“虎”的角色,但现实可能是错付了。

“好啦,被人看好又不是一件坏事,不值得愁眉苦脸。”帝恶笑笑。

百宝绷着脸,冷冷地看着他。

帝恶耸耸肩,“其实不只是喻真卿,从他举荐你去大学宫,诸方势力便在紧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大家都很想知道这样一个魔族人和当年大闹放天城的魔族人有几分相似。”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把我和十六年前的我作比较了?”百宝无奈苦笑。

“我在你的藏书里找到惊弓之鸟的说法。”帝恶诡异的目光瞄着他的眼睛。

百宝顿时哑口,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帝恶忍不住哈哈一笑,“其实现在的你太弱了,不是喻真卿,没人会真的把你和十六年前的你联系起来的。”

百宝点点头。

“但喻郎是个聪明人啊。”帝恶又说。

“所以他让我不露锋芒。”百宝声音发颤。

“其实是一道禁锢,你在大学宫的种种举动,虽然平凡得可以,但仍然是击破了勾玉的法阵,东猎又救了两位皇子。过分的刻忍,反而会显得刻意。楚帝那种人,你在大殿前用尽全力,不留余地不会引他注意,但刻意隐藏,他就会怀疑。”帝恶淡淡然。

“他也会知道我么?”

帝恶摇摇头,“恐怕在他心里,你是不是十六年前的你已经不重要了。他将会和喻真卿一样,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这次是百宝重复了这四个字,但相对于喻真卿来说,恐怕该称为是驱龙赶虎吞狼了……

“你有用,又不那么有用,这就是你的价值。”

帝恶最后又说了一遍那句话。

百宝低头不语。

忽然,帝恶扣住百宝肩膀的手忽然紧了一点,把百宝抓得有些生疼。

“好久没有这么有意思的游戏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来帮他一把。”

他的笑忽然变得狡黠。

“你又想干什么?”百宝猛然警醒。他正感到忧虑之际,却感觉到某人的阴谋跃然纸上。

帝恶微微前探了探身,温声细语缓缓道:“喻真卿的想法是让你取代沐子敬,但他显然是不舍得对沐子敬下死手的。如果沐子敬没死,楚帝还会觉得有所余地,那就白费了喻郎的一番谋划了。但如果他死了呢?”

百宝瞪大了眼睛。

帝恶突然大笑起来,桀桀的笑声仿佛传遍整片苍穹。

他夹杂着笑声说:“单靠那个小郡主根本就无法稳定局面,等南横也的死亡消息传回,黑铁军随之凋敝,鹜王一派将会得到压倒性的优势。为了维持稳定,你这位挂着虚名的顺魔将军会被空前地凸现出来,成为和沐王府,以及丞相一样的极点。这就是人间的权术。”

“人间的权术?”百宝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寒。

帝恶扭过头去,望着那轮银色的圆月。不知何时,圆月几乎是站在他的身边,与之等高,映照着他的全身,灼灼发亮。

“这就是人间啊……”

阴谋家正在兴致勃勃,但百宝却陷入了沉思。他沉吟良久,忽然发力挣脱了他的束缚,任由自己随着自由落体俯冲而下!

帝恶高高在上,睥睨地看着下坠的人影,冷冷地说:“你不希望这个结局吗?”

“沐子敬是雪非在人间的父亲,我绝不会让他在我面前死去!”俯冲的百宝头也不回,眼珠已由黑色慢慢染成了暗红。

“然而没有我的帮助,你要如何救人?”帝恶的声音大了些。

“鬼才要你的帮助。”百宝没有大声回他,这句话低沉,又像是咬碎了牙往下咽的凶狠。

将要到地面之时,他手中唤出魔剑,顶在身前,如流星坠地冲向地上的喻真卿。

但令其惊讶的是,喻真卿没有阻挡他的攻击。

当魔剑穿过喻真卿瞬间,只觉得在穿过一层水帘,喻真卿的身影如同水中幻影泛起涟漪,转眼消失不见,徒留他一剑扎破街面的石砖,击起一阵飞石。

眼前的场景稍稍改变了。

阻击喻真卿的伏唯已经被打晕,马车边上的沐子敬伤势更重了,连剑都已提不起,而喻真卿正在亦步亦趋。

不过在他从天而降后,吸引了两人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地朝他看了过来。

喻真卿无情的脸上没有什么改变,沐子敬则是露出了惊讶。

毫无疑问,他刚才果然是深陷帝恶的世界里了。所以那里的时间才会如此紊乱,而他们可以在那里喋喋不休。

现在,回到现实了。

下来的第二反应是,他听到了曲乐,而且很熟悉……对了!是不久前敖毕具演绎过的那首名曲,不过这次发声的不是琴瑟,更像是某种能发出尖锐声音的乐器,如锋芒利剑,刺人耳膜。

再看喻真卿的样子,铁青色的脸庞,一道黑线竖躺在额头上,不受控制的散发飞扬,散发出戾气。这副模样已经明摆着把受人控制写在脸上了。

如果真如帝恶所言,这个人也还真是信任他,相信他能来救场,也相信他能救得了场。

还是因为那个预言么?来自西方的飓风,指的就是来自魔域的他?喻真卿难道一早就知道了南横也一定会死?

百宝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不过现在得解决眼前的麻烦。

下来的时候说了不需要帝恶的帮忙,多是气话,真是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遇到难题了。没有白晨和江白在,他还真没有什么信心胜过喻真卿。

伏唯虽然算不得高手,但也不算太差,沐子敬也曾有名将的称呼,他们都败在了喻真卿剑下……

百宝吞了口唾沫。

喻真卿突然舍弃旁边的沐子敬,朝他冲了过来。

修长的剑身鱼跃般刺来,百宝连却两步,以魔剑横挡。

两柄兵器在对碰瞬间火星四溅,又快速地分开,各自后退出数步。

百宝极尽吃力。只是简单的一挡就让他虎口几乎震裂,而对面的喻真卿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冷冰冰的,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看着他或许不是喻真卿的本意,他是顺着音乐的节奏而动的,有点像是个被操纵的人偶。

“死活人?”百宝想起来千旸曾说过公输右的这门手段,喻真卿在丞相府住了这么久,被施法了毫不出奇。

百宝瞄了一眼那边躺着的沐子敬,后者已经因为重伤昏迷,变得越来越虚弱了。再这样僵持下去,会死的吧?

没有太多的选择,他是下来救人的,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

百宝皱了皱眉,一咬牙把魔剑插进地里,右手缓缓打开,掌心一处暗色的圆慢慢显露出微弱的光亮。

空门悄然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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