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是想、是要

中庭山脚,一处小院之内,年轻男子躺在摇椅中,一页页翻看手上尚未编订成册的书页。

身边有两个年岁稍长,衣着朴素的男子,神色恭敬,垂首立侍。

男子看完大约算作一本书的字张之后,将一叠纸递给两人,又接过新的兽皮满字书页阅览,败页翻飞似蝶舞翩跹。

像这样的事情,这三天里,他已经做了很多遍。

可临近末章,男子原本平缓的面容,却突然变得古怪,一名捧托立侍,便立刻问道:“首官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男子手上,已经是从山下送下来,关于小楼三人谈话的最后一部分内容。

男子叹气一声,“唉...总感觉像是一场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了收尾之时,写书人告诉每一个看书人,说这些都是一场梦境,做不得数,真真是让人忍不住......骂娘......”

两名立侍对视一眼,像这样粗鄙的话语,从未在眼前这个男子口中出现过。

玉面别簪,相貌一般,一袭白云长衣再简朴不过,往那里一坐,却好似占尽写意二字的男子,起身走向院内石桌,两名特意打扮简单的立侍,就跟在他身后。

落座在石椅上的男子,五指提起瘤木毛笔,在落瓣浮墨的砚中轻忝积墨,欲要落笔。

垂针笔锋,离着兽皮纸不过三寸时,却又停下。

身后立侍,轻声询问,“大人?”

男子从浅思中回神,“无事,不过是在想,这另一场大比,该以何种文字记下。”

两名岁至中年的立侍,都有些不太明白,所谓的“另一场大比”。

在男子看来,大比不止在四擂的刀光剑影,拳冲掌劈,在只有寥寥数人知晓的地方,九长老与梦藏生的言谈之中,何尝不是充满了各种勾心斗角,是一场只凭脑力而为的搏杀。

老人与年轻人,从登楼开始,就已经在故意以言行,让对方放松或者心神受压。

五十问之间,每一问看似几乎没有联系,可实际上,只要其中一人回答有编造、可疑之处,另一人就能够从前文后话中,以细节相互佐证,以此来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换作一般人,恐怕第一夜就要神智混沌,不知所谓了。

可这些落于纸上,让人阅之则如同至身战场,战意扑面而来的唇枪舌剑,究其起因,居然是一个误会,实在是让这个编撰《胜败集》的男子,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既然是梦藏生与九长老之间的五十问,那便新语、老言各刊一册好了。”

男子笑意温和,抬头回首看来,“你们两人也坐下,先帮我将《胜败集》编整好。”

两人齐齐躬身应下,其中一人却忍不住问了一句。

“首官大人,那人进记年阁之事?”

男子刚刚落笔,先提书册,就名为“五十问余一”,闻言抬头看来,笔尾轻点在下巴上,思索了一下,笑道:“拦想必是拦不住的,那就让他去吧。”

浩渺七千载,能吃多少,就看个人了。

......

听槽客栈大堂,梦藏生也没有想到,李书亭居然会不辞辛劳从朔峰城前来中庭,看样子就知道应该是为了满湫。

要不是看在李石头还知道挂念着满湫,梦藏生都懒得上前与之搭话。

都要将心上人拱手送人了,还来关怀个屁?惺惺作态!

“哎哟,这不是李石头吗,怎么大老远跑来中庭了,该不是在这山里偷偷藏了个美娇娘,来这边私会的吧?看你这样子,怕是藏了不止一个吧。”

一边不着调的说着,梦藏生一边朝着在堂中最醒目,最容易看见客栈大门位置的李书亭走过去。

俊朗无双的男子,从来到客栈第一天起,就没有离开过,从客栈大门打开起,就在桌后,直到深夜锁门,才会返回楼上房间。

不论是谁上前搭话,不分男女,一律都是淡漠以待。

如此怪异的行事风格,再加上一幅好皮相,山脚下的居民们,很快便想起了李书亭的身份,前来“一睹芳容”的女子,真不在少数。

听见梦藏生的话,比往日热闹许多的客栈内,人声骚动起来,女子娇柔之声,还要压过男子胡侃。

腰背笔直的李书亭,突然站起身,目不斜视,开口道:“我在等你。”

梦藏生故作吃惊,走到桌边,也不打算坐下,“等我?我是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至于记仇到这种地步,非要追过两座城池,来教训我一顿吧,你这心眼,忒小!”

又讪讪后退,身后的金兰,就错开身子让到一旁。

若不是梦藏生提起,他其实也不知道李书亭,原来是中庭撒出去的所谓“探哨”。

心想自己因为一个假身份,差点招致杀身之祸,那李书亭身份坐实,应该会分担一些梦藏生心里怒火,让自己不会日日留在梦藏生身边,都要担心会不会哪天突然就丢了性命,于是对李书亭就顺眼了许多。

梦藏生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金兰面具下的双瞳上。

与九长老对问,之所以不避讳金兰,就是为了验证一些心中猜测。

若她真是包藏祸心,潜藏进人族,必定会暗中搜集关于人族要事的消息情报,那么自己在小楼上问起许多事情,她总会有一时一刻,露出早已知晓的平淡神色。

到时候无论金兰再解释什么,在梦藏生看来,都是狡辩,那么她的下场便只有一个。

可梦藏生留心之下,却发现金兰在他与九长老言谈期间,无论听见何事,都会露出吃惊神色,再随着时间推移,吃惊神色渐渐变淡,与常人反应一般无二,没有一丝破绽,这就让他稍稍安心。

再看眼下的金兰,居然对李书亭流露出同病相怜与歉意神色,梦藏生也忍不住在其头上,打个心思单纯的标记。

李书亭见梦藏生想要走,立刻绕出桌案,快步上前,急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大抵皮囊好看的人,不分男女,低声下气之事,最让旁人于心不忍,店内其他食客,若不是知道梦藏生两人应该也是修炼者,只怕都要替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下来。

梦藏生依旧在装迷糊,伸手挠挠脸,“我就是一个修为平平的独行猎人,应该帮不上你什么忙,你与朔峰城主关系貌似不错,怎么不去找他帮忙呢。”

李书亭眼神稍显暗淡,突然做了一个令梦藏生都未曾想到的动作。

他伸手撩动身前长摆,双膝微曲,就要跪倒在地。

梦藏生眉头一皱,一步上前,伸手穿过对方肋边,将人架住。

“哎呦,李石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了,走走走,住的哪间房,我先送你回去。”

瞪了金兰一眼,“干嘛呢,过来搭把手啊!”

没反应过来的金兰,木讷上前,在另一边架住李书亭。

听槽客栈的掌柜,见状也赶忙将三人带上二楼。

期间李书亭咬紧唇齿,一言不发。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梦藏生就撒手,直接将李书亭推开,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连带着金兰一同遭了殃,被推得身形不稳,撞在瞬间笼罩屋内六璧的青灵罩上。

李书亭垂首,神情稍显憔悴,“她...还好吗?”

梦藏生走到桌边坐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若是没有别的事,出了这扇门,还请你当作不知道我的身份。”

两人之间,也没有再做掩饰。

梦藏生除了恼火,李书亭这一跪,会让所有人都开始对他的身份浮想联翩,更是恼火,一个大老爷们,能不能有点骨气?

李书亭双拳紧握,又吐出几个字,“小湫...她还好吗?”

青灵罩内,一股骇人气势瞬间笼罩每一个角落,令金兰冷汗直下。

梦藏生本是背对两人,此刻转过身来,不再装作不知,冷声道:“小湫?叫得可真是亲密无间,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以何种身份,来关心满湫姑娘?”

李书亭突然就松了一口气,梦藏生的话,就证明了满湫确实在他身边。

梦藏生嗤笑道:“如你所想,满湫姑娘,现在就在我手中,倒也算过得安稳。我还听说一件事,你想要帮她寻一户好人家是吧,此事由我代劳,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青灵罩散去,梦藏生坐下不到数息,又起身向着房门走来。

侧身站在李书亭身前,“李兄,无事酒有什么好喝的,日后找个美娇娘,我会带着满湫姑娘,回来喝你的喜酒。”

抬手就要去打开房门,身边却传来沉闷撞响。

梦藏生收回手,就这么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李书亭,这第二次下跪举动,他并没有再拦。

上半身依旧挺直的李书亭,双眼通红,抬头看来,“我想见她。”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梦藏生便给出回答。

“可我不想让她见你。”

或许是自离开热泉后,一路上梦藏生都没有再表露出冷血之姿,也让金兰渐渐不再心怀恐惧,但眼下面容被斗笠阴影覆盖大半的梦藏生,让她再次心弦紧绷。

好似天地皆绝情。

梦藏生又抬手招出灵罩,沉声说道:“李书亭,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你本有机会,可以许满湫一世喜乐,是你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你以为天底下的路,都能这般轻易回头?”

一旁的金兰,顿时想起那日朔峰城大雨,留下两个关于男女婚配假想,离开酒店二楼,梦藏生去往李书亭家中,他凭借修为,探听到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是要让满湫以喜为始,小心呵护,还是让满湫以悲为始,尽余生供安乐。

李书亭眼中的期盼,随之消散殆尽。

自己是那往小湫心口探刀之人,还有何颜面见她。

可...就算要说一句对不起,至少也想当面说出口。

“我后悔了。”

双瞳中涌现无尽懊悔,李书亭说出此话,就低头陷入沉默。

那年初见少女,一身素损衣衫,面容消瘦憔悴,双眸却璨明炯炯有神,仿佛再困苦之事,在少女眼中,都非难事。

只那么一眼,李书亭就已不知不觉中,将少女身形烙印心间。

少女最惆怅之时,是李书亭院中有客,她行过湖岸,巧遇对方。

自那之后,李书亭的住处,访客便越来越少。

发觉少女憧憬学塾,本该用来记录朔石探查,以及城中诸事的书纸,就分出了一小半,送到了湖边另一处院中。

梦藏生突然看了金兰一眼,吓得对方一个激灵。

随后梦藏生冷冷道:“后悔了,有用吗?你可知道,若是当时只有你一人在朔峰城,满湫此刻,就已经死了。”

李书亭猛然抬头,以膝走地,想要抓住梦藏生的衣物,神色慌乱。

“你说什么!?”

梦藏生皱眉后退,一脚踢在李书亭手心,将人带得站起后退。

“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若你再有此举,从今往后,便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李书亭胸腑震荡,闷哼一声,却顾不上调息,再度上前,神色痛苦,“小湫,求你,让我见小湫一面。”

梦藏生盯着他的双眼,质问道:“凭什么?哪怕没有你,满湫或许境遇坎坷,却依旧能长大成人,你却是差点害死她的人,让你见她一面,好再谋害她一次?”

李书亭心乱如麻,“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藏生走回桌边坐下,“金兰,你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书亭的视线,立刻落在戴着面具的金兰身上,面色夹杂着一丝复杂。

这一幕落在梦藏生眼中,他就猜到李书亭定然一开始就知晓金兰真实身份。

呵呵呵,朔峰城湖边小院,四人一桌,三个大老爷们,个个都是老演员了。

金兰因为面具,而稍显沉闷的话语,不断落入李书亭耳中,就像不断从天而降的霜雪,将他的心身冻得发抖。

他真的怕了。

不是这几日在听嘈客栈中等待,想了许多事情才后悔,不是在潼歧城没有梦藏生一行人的消息时后悔,不是在连日大雨的朔峰城,下水无数次没有发现满湫而后悔。

而是在少女小院中,说出那句话之后,李书亭就已经后悔了,才会逃也似的离开。

“我想见她。”

李书亭的语气,比之前加重几分。

梦藏生斜蔑而来,“痴心妄想。”

李书亭双拳捏得作响,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停,数息过后,再度开口。

“我要见她!”

梦藏生正眼看来,李书亭抬头与他对视。

金兰犹豫过后,还是忍不住传音给梦藏生,却只得了一个闭嘴的回复。

“满湫已经因你‘死’过一次,与你两清,凭什么你说见就见。”

梦藏生的话,依旧咄咄逼人,若是细究起来,自从进入这间房屋以来,他的话,就从没有给李书亭喘息之机。

李书亭闭目,神色突然平静下来,再睁眼时,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久藏心底的事,如释重负那般。

“你方才问我,于小湫而言是何身份。”

梦藏生神色凝重,正坐面对突然言语“冗长”的李书亭,静候下言。

“过去无名,可我想日后有分。”

梦藏生面露不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弯弯绕绕作什么?”

金兰在一旁面露吃惊,李书亭这话,就已经等于是在许诺,想要娶满湫为妻,那为何梦藏生,还是不满意的样子?

梦藏生见李书亭又不回话,冷笑道:“听你的意思,是想要娶满湫?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自己险些害死她,心怀愧疚,想要以此作为补偿?李书亭,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别给老子给搞混了!满湫姑娘既然无事,我也懒得让她与你这种人再有纠葛,借你一句话,痛一时,总好过痛一世。”

金兰这才大概明白,为何梦藏生不松口,让两人见面。

就是这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刚才那句话,确实很情真意切啊。

梦藏生的视线,再次落到金兰脸上,后者心中刚有的一点勇气,又给消磨掉了。

梦藏生再度起身,向门边走去,与李书亭擦肩而过。

第一次打算离开,灵气流光薄壁一开始就消散了,可第二次直到人伸出手去拨动门闩,屋内青芒依旧在。

只是突然间心慌无比的李书亭,并未注意到这一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让梦藏生就此离去,或许往后余生,再难见满湫一面。

在最后一刻,梦藏生手腕被人抓住。

“我喜欢小湫。”

没有激动,没有诉说,就是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金兰觉得再没有什么情话,能够比得上。

梦藏生冰冷含戾的神色,缓和了一分。

就在金兰以为梦藏生会答应让李书亭与满湫相见时,李书亭的身体,却突然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灵气璧罩上,摔落在地。

梦藏生留下一句“喝醉了就好好睡一觉,别说胡话”后,就带着愣神的金兰离开了房间。

独留下急火攻心的李书亭,两眼一黑,昏倒在地上。

金兰虽然有些害怕,还是硬着头皮,暗中询问一句为何。

梦藏生回头看向紧闭房门,他只是将人打晕,不会伤及其根本。

“人都有陋习,有一些是所有人的通病,便是越来之不易,才越知道珍惜。”

虽然得了解释,金兰还是又问了一句。

“那满湫妹妹?”

梦藏生呵呵一笑,“我来当这个恶人又如何。”

金兰看着身前一步的男子侧脸,实在不懂,雪山中那个杀伐凌厉的恶人,与眼下为两人事耗费心力好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藏生,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气一声。

至少,这一次,是要苦了满湫妹妹了。

在一处千百明珠交相辉映,碧水涟漪冲荡岩池的洞窟之中,彩霞蚌床上,容颜绝美的女子,早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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