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坊西边的一座平房内。
“娘!”
“娘!”
“孩儿无用!孩儿无用啊!”
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跪倒在地上,大声哭嚎着。
他的身前有一张床。
床榻上,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妇人。
妇人形容枯槁,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仿佛被虫蚁啃噬过一般,破烂生疮。
夹杂着酸臭味道的淡黄色脓水从皮肤汨汨流出,让人望而生畏。
似有泪珠从她的眼眶滴落。
妇人的双眸逐渐变得灰败,愈发漆黑。
就连一旁的烛光也无法照亮。
年轻的小伙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娘亲……命不久矣。
然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干看着。
也只有看着而已。
而且极有可能……连收尸都无法做到。
因为,那妇人生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瘟鬼之毒。
绝望之下,年轻小伙的表情逐渐变得惶恐而狰狞。
他目眦欲裂,血泪横流。
却连靠近也无法靠近一步,只能不停地以头抢地,发出‘砰砰’的声响。
渐渐地,额间隐有鲜血流出。
剧烈的撞击声,使得整个地面都不禁震了三震。
于是,妇人再也忍不住,用自己仅存的气力,发出哀婉凄绝的呜咽。
她在心疼。
她在痛惜。
心疼的不是她自己,痛惜的也不是她自己……
而是身前绝望得快要发疯的年轻小伙。
母子二人,泪眼相视,却只能无语凝噎。
除了等死之外,似乎再只能等死罢了。
咚!咚!咚!
咚!咚!咚!
正当此时,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急促异常的敲门声。
此时正值宵禁时刻,怎么会有人敢随意走动?
陷入癫狂中的年轻小伙没有理会敲门的声音,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见,也没有心思听见门外的声音。
他依旧在绝望中哭泣。
“门内可是赵氏夫人?”
“晋王殿下命某送上瘟鬼解药一剂!”
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极为浑厚的声音。
晋王殿下?
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年轻小伙骤然停止了哭嚎。
脸上的绝望之色消失一空,转而喜极而泣。
病榻上,妇人的眼中陡然涌现出一抹极为罕见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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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救了!”
“娘!有救了!”
“有救了!您有救了!”
“我就知道,晋王殿下一定会来救您的!”
“晋王殿下如此贤明,怎么会见死不救!”
年轻小伙擦干脸上的眼泪,嘴里念念有词道。
他迅速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木门。
只见一名全身被白布包裹的壮汉站在门外,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黄纸包。
一丝淡淡的药香从黄纸包里散发而出。
“文武火……反复……反复煎熬……半柱香。”
“饮三次……即可……即可药到病除。”
白色的面纱内传来壮汉极为虚弱的声音。
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一般。
然而,声虽轻,言却极重。
落入年轻小伙的耳中,不啻于惊雷炸响。
“多谢……多谢……”
“晋王殿下!”
他丝毫掩饰不住泪水,嚎啕大哭道。
嘭!
恰逢此时,一阵沉闷的响声却让他的哭声戛然而止!
眼前那被白布包裹住全身的大汉竟然没有一丝征兆地,直愣愣地昏倒在地面上。
显然已经精疲力尽到了极点。
突如其来的棘手状况,着实把年轻小伙吓得不轻。
但不过片刻,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与年纪丝毫不相符的凝重与严肃。
因为,他看见了壮汉手中的纸条。
看见了纸条上一个个活生生的名字。
看见了背篓后面那几副黄纸包着的药剂。
于是,年轻小伙急忙将解药倒入药炉中,开始煎药。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而已,紧接着,他伸手摸索着,迅速解开包裹在壮汉身上的白布,面纱与头巾……
夹杂着腥臭的咸味,无数水珠从厚实的白袍上滴落。
那并不是真正的水珠,而是壮汉身上挥发的汗滴。
年轻小伙并没有嫌弃手中又臭又沉重的白袍,而是极为费力地套在了自己的全身上下。
异常厚实的白袍裹在他略显瘦弱的身躯上,显得尤为不适,仿佛披着一件百斤重的甲胄,别说走,就连站都站不稳。
然而,年轻小伙并没有一丝怨言。
很快,药炉开始蒸腾起白色的热气。
药煎好了。
理所当然,他开始将药汁倒入碗里。
然后亦步亦趋地走向自己病榻前的娘亲。
再也没有半点畏惧。
“娘!”
“喝了它,您就没事儿了。”
厚厚的面纱里传来年轻小伙激动的声音。
一碗饮尽。
也不知是药效极快的缘故,还是心知自己有救之后的精神振奋,妇人苍白的脸色明显有了一丝红润的迹象。
于是,妇人平静地说道:“去吧。”
简短到再也不能简短的两个字,却表达了很多意思。
朝夕相处的母子之间自然有足够的默契,年轻小伙郑重地点了点头。
“孩儿……去了,母亲大人。”
他极为认真地说道。
理所当然地,年轻小伙便不在多说一句。
只是沉默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火把,背起装满黄纸包的背篓,将写满名字的白纸捏在手中,然后……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而床榻上的妇人,却早已经是泪流满脸。
当她看见年轻小伙穿起厚实白袍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自己儿子心中的决绝与意志。
她没有阻拦,没有怨言,也没有反对。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年轻小伙虽然是自己儿子,但更是长安城的百姓,是一名骄傲的唐人!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晋王殿下需要他,长安城的百姓需要他,那些白纸上奄奄一息的名字需要他,那么……身为天下间最为骄傲的唐人,他便决不能退后一步!
今夜,不仅是在永安坊的这处小屋内,诸如此般的事迹在长安城各个坊里一起又一起地发生着,当一一人倒下,很快便有另一人举着火把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他们有很多种身份,或是在街边卖煎饼果子的小摊贩,或是在府里做工的门房,或是在牢里犯过事的惯偷儿,又或是家财万贯的富商……
然而,当他们举起火把,蒙上白色的面纱,穿上厚实的白袍,背着身后的背篓继续前行之时,他们便只要一种身份……唐人。
他们薪火相传。
他们砥砺前行。
他们不畏生死。
他们便是这黑夜之中,永不熄灭的万丈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