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白炎黑炎的轮回

那是存留在她脑海深处逐渐褪色的记忆。

窜向天际的黑色焰火蔓延向整个街道,曾经的她站在如今虚脱倒地的少年的位置。炽焰开拓的道路指引她前进,推开宿命的门扉,高大的身影敞开怀抱,将她拥入其中。

但命运的齿轮不知在何处滑脱了,尽管错过的只有一处齿孔,无情运作的钢铁洪流却将她推向截然相反的人生轨迹。

她最后眺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北厢房。

在那里等待的依旧是相同的人。

然而他等待的却不是相同的自己。

时间再次倒转回数十分钟前。

地震,怪物和火灾,飞来横祸接连不断袭向这座城镇边陲的老旧旅馆。虽然阿斯兰特州的学员们大多士官出生,足以冷静面对天灾人祸,但这并不意味着旅馆中其他人同样可以泰然处之。聚集的队伍很快便被骚乱的人群冲散,离队寻找亲友的人员也很快在浓烟与火焰中消匿了踪影。

“我似乎把档案丢在厢房了,去去就回。”因人员分散而格外心烦意乱的格尔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即便遭到拒绝,麦拉也不打算就这样得过且过地一逃了之。

一名不满十岁的女孩被母亲拉扯着磕磕绊绊地前进着,短促的步伐显然无法跟上母亲,很快便在压碎的地板上磨出一道细长的血痕。心爱的天蓝色睡衣被烈焰烧出几道窟窿,伤痛与委屈使她大声哭闹,而她的母亲盼着早日逃离魔窟,只为身后女孩的聒噪感到厌烦。

旅馆中居住的大多是外地来客,穿着打扮均与常人相近,远离了理查冈州那渗人的鸟嘴风衣装束使麦拉心情舒畅了不少,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便可以原谅在此纵火的罪魁祸首。

“嚯,来了吗,格莱尼尔的御者。”

烈火包围的厢房中央屹立着一位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一脸铁刷倒刺般的络腮胡子与肌肉发达的横阔臂膀无不说明这人绝非好惹的货色。与粗犷的外貌不同,男人穿着一身可以称得上精致的西装革履,油光锃亮的皮鞋与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与周围火海升腾的残破景象形成鲜明反差。

“居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看来阁下是对自己的身手相当有自信?”

与其说是毫不掩饰,眼前的男人更像是刻意暴露自己的气息,向旅店中的幸存者发出“我即是肇事者,自认有本事的大可找上门来”的挑战状。

“少废话,丫头,吾来这里可不是与汝聊天的。”男人说着捋起衣袖,露出一对粗壮的手腕,“不过办正事前还有几分钟的余隙,让汝陪吾热热身倒也绰绰有余了。”

见男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麦拉自然不敢怠慢,缠绕在金发里侧的格莱尼尔如金蛇般顺着手臂游落至掌间。化丝为鞭,格莱尼尔于空中划出一道光弧,虚打门面,实则直取男人右腕。麦拉本算计好了对手应对这一击的数种对策,孰料男人却不躲不闪,任凭金鞭上的倒刺扎入动脉。

“格莱尼尔确实是世上少数足以威胁吾性命的存在,不过丫头,就凭汝可连这武器的一成威力都发挥不出!”男人兴致缺缺地观察手腕上划出的细小创口,寸许长的伤口眨眼间便完全愈合,就连些许疤痕都无处可觅。男人拉扯绳索于手腕上缠绕数圈,麦拉尚不及撒手后撤,男人便反向使力,牵引格莱尼尔将麦拉纤细的身躯重重摔在一旁的墙壁上。

麦拉虽受伤跌落,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缠绕于男人手腕附近的细鞭分散为线,宛若钢针般刺向男人眼睛咽喉等薄弱部位。男人不徐不疾地挥动双拳,仅凭拳风便将袭向自己的丝线震开,手臂一侧更是掀起一股黑焰卷向少女。麦拉躲闪不及,左腕被严重灼伤,留下一片棕黑色的焦痕。

“哦,尚有斗志吗,这样倒也不至于让吾感到无趣。”

男人打趣地嘲弄着麦拉不甘示弱的眼神。就连麦拉也能看出自己与男人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即便自己殊死一搏也难从对方手中争得一成胜率,但若要自己向恶徒摇尾乞怜换取一线生机,却比战败身亡更要痛苦万倍。

麦拉操控着格莱尼尔腾空凌跃,时而穿刺时而横扫,穷尽毕生所学攻向对手。而男人却只是随性地挥掌舞拳便足以架开攻势,显然若是他全力而战,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麦拉置于死地,只是他似乎并不打算这样仓促地结束这场玩闹,只是靠着这对他而言甚至算不上饭后运动的消遣打发着时间。

室外爆发的一阵巨响分散了麦拉的注意力,最初她曾怀疑这是男人的援军抵达引发的骚动,但她很快便否认了这一思路。以男人自负骄傲的性格,绝无可能独闯敌阵后指派援军接应,更不必说在自己与男人缠斗数十分钟后援军才姗姗来迟,军纪未免也太过松散了。

“看来时间差不多了,娱乐消遣便就此结束吧!”

男人身影扑朔,转瞬间出现在麦拉身畔,单手扼住她的喉咙,将她重重压在墙面上。正当麦拉以为男人终于厌倦了这出闹剧,准备向自己痛下杀手时,灰白的混凝土块于她的身后崩裂,麦拉的身躯横跨大堂,跌落在吧台的废墟之中。

“麦拉?”跪坐在大堂正中的少年诧异地看着横飞而出的少女,虽然他此行的目的的确是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营救麦拉为主,但却也不曾期许以这种形式重逢。

“咳咳,西塞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看着眼前本不应当出现于此的少年,少女的震惊更胜于彼,不过,这次短暂的会面很快便被一道浑厚的男声打断。

“唉,本还想试试汝的身手,看汝这副惨兮兮的模样吾反倒不忍下手了。”

高大的男人将衣袖拉回原处,整理着衣领自墙壁的缺口处走出,原本汹涌的火势未能触及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无形的劲风弹开,烟尘与灰霾在他如落英般飘散,铺洒出一片独属于王者的灰黑色地毯。

“......你是什么人?”

“唔,对汝而言,这还是吾等第一次会面吧?是吾疏忽了。”不同于对待麦拉的粗暴蛮横,男人对待西塞尔的态度可以算得上十足殷切礼貌,只见他优雅地鞠了个躬,向西塞尔伸出左手,“吾名为......唔,对普罗姆而言这个词的发音是不是有些太难了?也罢,汝称呼吾为奥赖恩即可。”

“那么,奥赖恩先生,请问您屈居下驾这个乡下地方又有何贵干?”西塞尔并没有接受对方的搀扶,而是以镰刀支地颤巍巍地直起身来。

“虽然吾想说汝不必对吾如此拘礼,直接唤吾的名讳便是,但看起来汝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接受吧。既然汝无心闲聊,吾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面对西塞尔表现出明显敌意,奥赖恩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于大堂内左顾右盼,寻找可供休憩的座位。可惜周遭物什早在火海中付之一炬,奥赖恩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视线重又移回西塞尔身上,“汝是否愿意与吾合作?吾清楚汝远赴理查冈州的来意,只要汝同意与吾携手共进,不说汝所寻求的知识,即便是这方寸天下也唾手可得。”

“......听起来很不错,不过这笔买卖似乎对你而言毫无利益啊。算我多心,无论在情报还是战力层面,对你而言我都算得上毫无话语权。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使用武力逼迫对方屈服,而不是开出一个听上去可信度便很低的价码。即便涉及签署合约等主观层面的问题,只要使用药物和刑罚,假以时日也能达成目标。”明确自己无力对抗奥赖恩后,西塞尔索性开诚布公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毕竟比起作为愚者被蒙在鼓里先麦后杀,揭穿谎言再被恼羞成怒的对方杀害还有尊严可言。

“不,对吾而言,这场交易最为重要的是获取汝主观上的认同。”奥赖恩的语气颇为诚恳,“好好考虑一下吧,西塞尔,无论是阿斯兰特或是理查冈都远没有资格成为汝的归宿,将这作为新的起点开始崭新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西塞尔托着下巴思索起来,确实自己算不上怨恨两州,但这两处却也确实未能给他留下故乡的归属感。单从结果考虑,奥赖恩的提议无疑是达成目标的一条捷径,而奥赖恩的言辞与逻辑中亦没有明显漏洞,虽然其动机依旧不明,但其言语的可信度还是有基础的保证。不过,接受奥赖恩的邀约无疑是对过去同伴的背叛与诀别,无论是指引自己行经此处的弗雅,亦或是协助自己出境的穆恩......

“唉,汝就多考虑一下吧。吾也不希望汝感情用事,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不过,无论汝作何抉择——”奥赖恩原本柔和的目光转瞬之间冷彻刺骨,捏着拳头走向掩埋麦拉的废墟,“这个丫头看见了吾等会面,单凭这点吾就留她不得——”

原本在厢房一战中麦拉便身负重伤,横穿墙面折断数根筋骨后,被石块木屑掩埋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奥赖恩挥舞着铁拳逼近身畔,而身处事件旋涡中央的西塞尔则以冷淡而毫无情感的神情注视着自己。确实迄今为止自己与西塞尔的交集只能称得上不深不浅,于此时期许向来以结果作为行动导向的西塞尔出手相助本就是奢望。麦拉紧闭双眼,等待着沉重的拳头将自己开颅碎骨。

辛咸的血液染红了少女的嘴唇,伴着金属器具滚落在地的清脆声响,少年大口喘息着跌坐在地。尽管只是以镰刀抗下了奥赖恩的一发拳击,强劲的冲击力依旧将西塞尔的虎口震碎,倒退数步。

“......汝何必如此?”

“我离开前曾与格里迪保证,以暂时借用他的身份作为交换,尽我所能地在境外保证学员们的安全。”浸透鲜血的双手不住打滑,西塞尔还是设法撑着刀柄直起身来,“不论我个人喜好如何,契定的约定都不可违背。”

“汝若是想留下这丫头的性命大可直接告诉吾,吾也不至于失手伤汝。以汝现在的精神力,只是将视线聚焦一处都相当勉强了吧,更不必说以构成术恢复伤势。”

“不必了,既然谈判关系破裂,我也没有资格平白接受你的善意。”尽管步履摇晃起伏,西塞尔依旧勉强摆出了迎敌态势,“来吧,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唉,汝说得容易,实际做起来吾又谈何容易?”

奥赖恩小声嘀咕,眉头拧作一团看上去看上去颇为苦恼。捋着胡须思忖片刻后,这名魁梧的男人一改刚刚平静温和的态度,板着脸向西塞尔宣告道:“抱歉,就算事后受汝怨恨吾也无话可说,但无论于彼于吾而言,今日除去此女都是最好的抉择。”

说罢奥赖恩高举右臂,有那么一瞬间,西塞尔以为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要以手刀将自己连同麦拉一起劈作两截。然而下一秒,一块骤然隆起的半米宽囊块自他的肩头向着手腕挪动,伴着粘液在皮肤上拖行的噗哒声,一坨坨黑泥宛若母羊分娩般自西装的袖口滚落并聚集,于一旁的地面上堆砌成一具两米高的黑色巨人。

“去吧,子嗣哟,讨伐吾之敌人吧!”

随着奥赖恩一声令下,巨人咆哮着挥动酒坛大小的拳头砸向西塞尔。连番激战后的西塞尔早已没有了闪躲的气力,只得举起镰刀正面架下这记攻击。虽然此时他的体力几近耗尽,巨人的力气却远超他的想象,尽管在察觉到情况不对后及时撤身卸力,西塞尔的右手腕骨依旧在强大的冲击力下被折断。

“虽然只是粗制滥造的劣等货,但出自吾血肉的弗兰肯可不是汝以前对付的那些仿制品可相媲美的。只要汝不再抵抗,至少能免去这皮肉之苦。”

“开什么玩笑。在知道你可以创造那些怪物后,我更没有与你合作了的理由了。如果任由那些怪物滋生,普罗姆赖以生存的世界也将不复安宁。”西塞尔将镰刀换到左手,勉力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躯不至于当场跪坐在地。虽然嘴上不依不饶,此时他确实没有足以击败奥赖恩或是巨人的手段。

“是啊,为什么汝会成为普罗姆?为什么汝又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吾的面前?”奥赖恩低声嘀咕着,神情落寞地看向一旁。冥思良久后,他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巨人继续执行肃清任务。

目前的选项有三个。

其一,丢下麦拉独自逃命。以奥赖恩刚刚对待自己的态度,想必也不会过于为难自己。

其二,坚守前线。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运气好的话大概能为自己争取十个喘息的存活时间。至于运气不佳的情况,西塞尔不愿多去考虑。

其三——

西塞尔不加闪避,正面接下了这狂风骤雨般的一拳。他的胸骨几乎于一瞬间尽数碎裂,数枚骨片刺入了撕裂的肺部,好在受击之际西塞尔略微后退避开了正面锋芒,心脏与脊椎并未遭受致命伤害。借由承受这一猛击,西塞尔抓住了属于他的唯一胜机——

将残余的力量汇聚左臂,赤红的镰刀砍向巨人脆弱的脖颈处——

清脆的弹回音成为了西塞尔梦魇深处最为沉闷的异响,与手臂交战时相同,镰刀于巨人的皮肤上擦出一小串火花,随即被无情地弹向一旁。行动前西塞尔确实考虑过这一可能性,不过如今他并没有足以应对这一情况的筹码。这是一场赌上零和一的赌局,而他成为了其中的败者,仅此而已。

怨恨吗——

耗尽了气力,向后栽倒的途中,周围时间的流逝逐渐迟缓,空气如酸奶般粘稠发腻。

应该怨恨谁呢?留下秘密吸引自己踏足此处的弗雅?深陷险境使自己不得不舍命相救的麦拉?亦或是力量不足的自己?西塞尔没有答案。

想要继续存在吗——

这个是自然的吧。且不论灵长类的智力程度,活下去的欲望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想要抹杀那些否认余存在意义的家伙吗——

......不知道。以个人的角度,他自然地厌恶着那些妨碍自己,伤害自己的家伙。但是即使让那些家伙消失,就能弥补自己缺失的幸福吗,纯粹的复仇并不能给世界带来任何正面效应。但是如果自己的存在被抹消,世界再为美好,世上再多的幸福与笑脸也不再与自己有何关联。

杀光、杀光、杀光——

是这样吗?眼前闪过的是年幼时恶霸投掷的石块在自己皮肤上割出道道伤害的景象,以及从一旁接近的,以当时视野看来小山般魁梧可靠的身影。

杀光、杀光——

是这样的吧?视野的边缘逐渐模糊,在满是紫色烟尘的房屋内,年幼的少年跪坐在地。一群穿着黑色风衣银色鸟嘴的男人冷漠地注视着躺在地板中央,面部被菌斑腐蚀,手指逐渐变得冰冷的女人。

把他们,把我们的敌人都杀光——

看不清面容的普罗姆汇聚在她的身边,石制小刀刺进了她的血管,女人痛苦的尖啸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中。

“绝不原谅,直至将吾等的敌人尽数屠戮,以汝血肉悼念亡魂。”

这是自己的声音吗?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坠入大海的雨点,迅速融进一块更为巨大的整体此时驱动声带的既是他,同时也是“他们”。金色丝线缠绕全身,像提线木偶般拉扯着他的身躯,不过他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不适,相反刺痛肺部的空气是那样的具有真实感,他感到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又或者只是那团巨大的意志正逐渐苏醒,他只不过是被卷入洪流的其中一块可怜木枝。

黑泥巨人被镰刀轻易地割成数段,随着灰烬一同飘散。

我们想要活下去——

从巨人残破的身躯中传出杂音混合而成的呐喊。

他不理解。

身后的女人急促地张合着嘴巴,眼前的男人咆哮着冲向前方,而他们只是遵循着他们的意志挥动手中的镰刀,执行着世间的规则与律法。

而他最后的意识也在飞溅的鲜血中彻底融化。

(本章完)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